作者:未妆
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悲从中来,竟然嘤嘤哭泣起来,所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苏青霓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实在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自私的母亲,视自己的亲生骨肉为踏脚石,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有用无用的区别,她忽然十分庆幸,幸好,楚洵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否则岂不是要将他敲骨吸髓,利用到最后一刻?
这么想着,她又看了楚洵一眼,他的面孔冷若冰霜,让苏青霓忽然想起了大婚的那一夜,初次见到他时,他站在了那雪夜之中,回首看来,表情清冷,眼里若凝结了数年不化的冰霜,有张太妃这样的母亲,他从前受了多少磋磨?
难怪楚洵不愿意做这个皇帝,想来张太妃大约是从小就耳提面命地告诉他,让他日后早早回宫,然后把她接回去。
殿内无人敢说话,唯有张太妃自顾自怜哭得十分起劲,楚洵靠在椅子上,一手支着头,凤眸低垂着,竟像是在走神,剑眉微微皱着,像拢了一层阴翳,神色透着几分落寞,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张太妃会说出今日这番话来。
想到这里,苏青霓的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似的,有些酸,又有些痛,她再次看向张太妃,冷声道:“既然太妃娘娘已经招认自己刻意谋害宁嫔,又混淆皇室血脉,那么,就该按照宫规处置了。”
“来人,除去太妃身上的金饰,先押入冷宫,听候本宫的发落。”
第78章
苏青霓很少有真正动气的时候,这辈子和上辈子加在一起,她发怒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活了几十年的人了,又身居高位,她大多数时间都看得很开。
但是这次张太妃的事情,是确确实实膈应到她了,就像是刚沏好的新茶里突然出现一只死苍蝇,叫人又厌又恨。
张太妃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怒声叫骂,她倒是不敢骂楚洵,一味地骂苏青霓,什么恶毒的词儿都骂了出来,苏青霓却不以为意,半点都没放在心上,反倒是楚洵不悦地皱起眉,冷冷地吩咐李程道:“把她的嘴堵上。”
“是。”
外面的叫骂声很快就平息了,楚洵按了按眉心,对几个太医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
随着太医们退下,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楚洵没有说话,苏青霓便耐心地等候着,直到许久过去,她才侧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帝王正一手支着头,双目微阖,竟然不知何时睡着了?
苏青霓:……
她看了看旁边大开的窗扇,起身去关好,回过身来,想了想,到底没有叫醒他,示意李程去拿来一件斗篷,替楚洵轻轻盖上,正在她收回手时,忽然被一只握住,苏青霓顿时一愣。
楚洵的手泛着凉意,将她整只手都握进了掌心,他的声音轻得仿佛喟叹:“皇后的手好暖……”
苏青霓微微抿起唇,试图收回手,道:“皇上若是怕冷,臣妾让人拿个手炉来。”
楚洵睁开眼来,眸中带着几分固执的意味,他道:“朕不要手炉。”
苏青霓一怔,紧接着就看见了楚洵的眼睛,他模样虽然生得与张太妃、不,宁嫔有三分相似,但是却并不女气,反而有一种难言的矜贵和清冷,即便是这样坐着仰视的姿态,也不会让人觉得弱势,他仿佛一直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像庙里的神佛,俯视着众生。
苏青霓从前觉得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但是……
她看着那双眼睛,依旧幽深,然而其中好像又多了一些别的情绪,直白而热烈,苏青霓一时间竟忘了作出反应,直到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像是试探一般,游移着触碰她的肌肤,温柔而小心。
正在苏青霓张口欲说话之际,忽听他道:“皇后,朕能抱一抱你么?”
没等苏青霓回答,下一刻,一双结实有力的手便伸了过来,将她的腰牢牢抱住了,帝王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腰间,低声道:“皇后,朕有些乏了。”
神佛自庙堂之上走下来了。
苏青霓心中微微一叹,纤细的手指拂过楚洵的发间,最后落在他的肩背处,天光自窗纸映照下来,将那一对依偎的身影勾勒出深浅不一的阴影来,宛如情深。
一旁候着的李程立即垂下头去,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殿内,严令宫人们不许随意进去打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闭紧嘴。
……
西庭在整座皇宫的最北面,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宫人们住的下房,右边则是御沟,位置十分偏僻,再加之位置靠北,纵然是大晴天也透着几分森森阴气,叫人后脖子直发凉。
西庭门口有几名宫人正在值守,一人缩着脖子跺脚道:“这天气真是齁冷的,什么时候才能放晴啊?”
“且等着吧,”另一人道:“瞅这天,没个十天半个月您就甭想了。”
那人嘀咕:“贼老天,人都要霉烂了。”
正在几人说话的当头,忽听西庭里遥遥传来了一阵骂声,因着隔得远,有些模糊不清,是个女子的声音,其中一人嘿了一声,见怪不怪道:“又开始了。”
“随她骂去吧,”另一个宫人道:“这都骂了好几天了,力气倒也足。”
“她活该,要我说呀,皇上还是太仁慈了,就她当年做下的那些事情,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啧啧,倒也是,她还害了皇上的生身母亲,自己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如今单单只是关在冷宫里,便宜她了。”
“就是——”
那宫人一扭脸正看见一行人来,话头戛然而止,噎在喉咙口险些没吓到打嗝,他抖着嗓子哆嗦道:“太太太太后娘娘……”
值守的宫人们噗通跪了下去,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然后在跟前停下,深色的裙裾上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路,紧跟着,便是太后的声音,温温和和地道:“都起吧。”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然后接二连三地站起身来,低垂着头,太后扫了他们一眼,道:“西庭里关着的人,这两日如何?”
一人连忙道:“回娘娘的话,太妃这几日还好,很有精神……”
话音未落,里头又传来了喊骂声,模模糊糊,太后凝神细听了一会,忽而笑了,道:“果然精神。”
她的心情瞧起来颇好,道:“哀家进去探望探望她。”
那几个宫人自然不敢阻拦,忙不迭让开了去路,太后便被贴身宫婢扶着踏入了西庭,一股森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冷宫里实在是荒凉,满地都是荒草落叶,灰尘蛛网遍布,墙角的青苔足有一指来厚了,松松软软地堆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等过了两道门,喊骂声变得清晰,太后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这是在骂她,骂完了又骂苏青霓和楚洵,骂蕙兰,最后连死去的宁嫔也要拉出来大骂一通,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刀子划过粗粝的墙砖似的。
听见太妃骂自己,太后也不动怒,平静地站了许久,才踏入门去,一眼就看见一名妇人站在院子里,穿着单薄的衣裳,披头散发,状似疯癫,就连太后的婢女也大吃一惊,若不是亲眼所见,大概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就是当初嚣张跋扈,威风八面的张太妃。
张太妃没有察觉到来人,兀自骂着,污言秽语,宛如市井泼妇,太后听了半天,忽而笑了,张太妃立即转过身,看清楚了她,表情陡然愤怒起来,叫道:“贱人,你竟还敢来此!”
她朝着太后冲了过去,要去撕她的脸,然而还没到近前,就被两个太监眼疾手快给按倒在了地上,张太妃用力挣扎起来,不住尖叫,恶毒地咒骂着:“贱人!你等着!你会不得好死的!哀家一定要杀了你!”
太后没说话,扶着她的宫婢却冷声道:“掌嘴。”
一名太监立即扬起手,左右开弓,响亮的耳光声不绝于耳,直打得张太妃惨叫连连,如杀猪也似,直到太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住手。”
耳光声应声而止,张太妃此时已经被扇得晕头转向,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了,狼狈地趴在地上,嘴里痛呻着,太后皱了皱眉,道:“让她清醒一下。”
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泼下,张太妃尖叫起来,冻得脸色青白,瑟瑟发抖,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上,好似一只落汤鸡,太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然后蹲下|身去,戴着金指套的手指拈起她的下巴,语气平静地道:“哀家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张太妃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怨毒地看着她,太后面无表情地道:“哀家从没见过你这样又蠢又毒的人,早在十三年前,哀家就想杀你了,可是那时叫先皇发现了。”
她道:“你真该谢谢宁嫔,要不是你带了楚洵这张护身符,你早就被哀家碾死千儿八百遍了,尸骨都进了野狗肚子里。”
一句句如冰刀一般,令人彻骨生寒,太后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句什么寻常的事情,然而手上的力道却一点点加大,尖锐的指尖将张太妃的脸划出了几道深深的血印子,她道:“哀家等的就是今天,你不是想翻身,想回宫,想做人上人么?”
“怎么样?得偿所愿,又一样一样失去,最后被自己一手养大的狼反噬的感觉如何?”
张太妃充满恨意的眼睛瞪着她,张口欲唾,却被旁边的太监发现了,眼疾手快地扇了她一巴掌,张太妃的整张脸都偏到了一边,嘴角流出血来,太后松开了手,接过宫婢递来的手绢慢慢地擦拭着,淡淡道:“一想到要对付你,哀家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宁嫔当年那般信任你,若无她出谋划策,你如何能晋升妃位?然而就是这样,你要杀她时,也没有半分手软,她识人不清,自是活该,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向哀家的孩儿下手。”
“张宁淑,你可知,哀家每每午夜梦回,都在梦中啖尔之肉,寝尔之皮么?”
说到这里,太后的声音转寒,其中的恨意,叫人心惊不已,张太妃被迫伏跪在地上,突然低低笑起来,她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状若癫狂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你杀了我,你儿子也死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与我有什么区别?!你觉得楚洵和苏青霓会如何对你?”
她说着,笑容一收,整张脸扭曲而狰狞,道:“你今日敢杀了我,苏青霓与楚洵就有机会收拾你了。”
太后的脸色冷若冰霜,望着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她冷淡地道:“杀你?不,哀家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她说着,反而微笑起来,道:“哀家今日是来探望你的,还让人备了膳食,来人,请太妃进膳。”
“是。”
一名太监上前来,将一个食盒放在地上,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碟子,碟子里竟然盛放着一张煎好的面饼,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张太妃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因着太后吩咐,她已有整整两日未曾进食了,这时候一见到食物,那饥饿感便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她狠狠别过脸去,不敢多看。
下一刻,一名太监用力扼住她的下颔,张太妃被迫张开了口,紧跟着,那喷香的面饼就被塞入口中,几乎是逼着她囫囵吃了下去,食物残余的香气还在鼻端缭绕不散,张太妃脸色惨白,试图将刚刚的面饼干呕出来,但是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
她恨恨地瞪着太后,道:“贱人,今日我若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死?”太后微微挑眉,轻蔑地笑起来:“你可不能死,张宁淑,哀家还要你活着受罪呢。”
她看了一眼那个盛面饼的碟子,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
见张太妃一脸无知无觉,太后笑意更盛,柔声道:“未足月的孩子死了,不得葬入皇陵,只能在焚烧之后,送入护国寺的塔林安放,这是哀家特意派人去寻来的,太妃,你从未抱过你自己的孩子吧?”
“现在,她回到你的肚子里了。”
那一瞬间,张太妃的脸色唰地转为惨白,她扭头开始干呕起来。
第79章
张太妃疯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苏青霓一怔,看向晴幽,道:“怎么就疯了?”
她被关进西庭不过七八日的光景,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晴幽摇摇头,迟疑道:“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去过一回,不出三日,太妃就疯了。”
显然,太后与这事脱不了干系,苏青霓想了想,起身道:“那咱们去看一看吧。”
西庭一贯冷落,阴森森的,今日好歹有了些太阳,让人瞧着心里舒坦了些,然而那些破败之处也都无所遁形,院子里满是荒草落叶,颇是凄清,张太妃披头散发地坐在台阶上,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里紧紧握了一个什么东西,嘴里喃喃有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青霓走近几步,看清楚了她手里的动作,张太妃一手拿着一根树枝,另一手抓着一团卷起的干草,一下一下地扎着,那干草上面隐约还有一张残破的布条。
苏青霓有些好奇,伸手将那布条拿下来,上面赫然写了一个人的名字,沈华月。
阖宫上下,只有一个人姓沈,这明显是太后的闺名,苏青霓凝神细听,总算是听清楚了张太妃嘴里念叨的话,句句都是恶毒之言,再一看她手里拿着的那团干草,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就是一个草人,张太妃此举正是在诅咒太后。
苏青霓:……
她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张太妃就算是疯了,也不忘她与太后之间的仇怨,没事还要做个草人天天扎她,苏青霓把布条放在旁边,看了神神叨叨的张太妃一会,开口唤道:“太妃。”
张太妃一无所觉,继续专心地扎小人,苏青霓问道:“您后悔吗?”
张太妃依旧恍若未闻,不多时,那草人被扎烂了,成了一团破破烂烂的草,掉了下去,她扔掉之后,随手又扯了一把干枯的荒草,扎成一团,继续之前的动作,骂一句,扎一下,骂一句,扎一下……
苏青霓放弃了与她沟通,直起身来,对晴幽道:“回吧。”
“是。”
然而正在苏青霓准备转身的时候,异变陡生,张太妃竟然直直朝她冲过来,晴幽尖叫一声:“娘娘小心!”
她扑过来一把推开了张太妃,然而苏青霓的手背仍旧是被树枝划伤了,破了一指来长的血口子,鲜血顿时渗了出来,张太妃被推得扑倒在地,紧跟着就被几个太监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她犹自哈哈大笑,披散蓬乱的发后露出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苏青霓,尖声叫道:“沈月华,沈月华你不得好死!贱人!你不得好死啊!”
她的嗓子不知为何,粗哑无比,像是受过伤似的,叫喊时便显得愈发难听,仿佛有指甲在木板上刮擦一般,所有人都觉得不适起来,苏青霓任由晴幽那丝帕替自己包扎手背,她盯着被按在地上的张太妃,表情平静地道:“太妃在玉泉寺待了这许多年,常伴佛灯,耳濡目染,大约也是听过一句话的,佛家说,有因必有果,当年若非太妃做错了事,何至于落得如今的地步?”
张太妃奋力挣扎扭动着,像一条蠕动的虫,苏青霓继续道:“你设计将皇上抱走,养在自己膝下,但凡你从前对他好上三分,今日,你也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说完,便对左右的太监道:“放开她吧,回宫。”
……
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