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棠岁
冬月十八, 帝率兵回京,大败南绍。韩子儒仓皇而逃, 生擒于青崖山脚, 后伏诛。
史书上寥寥数语, 便将一场战事的结局勾勒罢。可有些旁的东西, 却将会永远留存于姜予辞的脑海中, 就如……那日燕华上城墙时的场景。
她几乎是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哪怕被刀鞘上的玉石和花纹硌得掌心发疼也没有在意。风吹起姜予辞有些凌乱的乌发,而她就隔着这有些凌乱的头发,用一双眸子乌溜溜的杏眼怔怔地凝视着来人。
凤眼星眸, 乌发银甲。
一如初见。
他一步步踏上那斑驳的石阶,走到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涩涩地、低低地唤了一句:“予辞……”
话音未落,燕华便一把将姜予辞拥进了怀中。
姜予辞几乎是在同时呜咽了一声,哽咽着哭出声来,挣扎着推开燕华用力锤他:“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来啊!”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害怕!知不知道她有多想他!
姜予辞哭得声咽气阻,泄愤似地一连锤了燕华许多下,最后却又哭着一头扑进了他那个再温暖熟悉不过的怀抱中。
——他终于回来了。
她在将士和百姓面前装得沉稳装得淡定,却在看到他的身影的那一刻,泪水便如决堤一般。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燕华垂首凝视着怀中姑娘的发顶,眼神温柔缱绻,宛若揉碎了天光。半晌,他缓缓抬起手,微微颤抖着覆上她单薄的背脊。
他赶上了。
若是晚一步、若是晚一步……
燕华不敢想象,可是自从他接到韩子儒频攻晏康城的消息,自从他加紧击退大秦踏上快马奔回的路,他便控制不住地开始想那种种凄凉惨烈的结局。
会发生吗?
会发生吗?
燕华不知道。
他只能催着催着,一次又一次地扬起鞭子,盼着快一些,再快一些,能尽快赶回晏康城。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他不想也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燕华紧紧地抱住姜予辞,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我回来了。”
他抱着她,低声道。
天穹低垂,万籁俱寂。风渐渐停息下来,姜予辞还一抽一抽地埋在他怀里,小小地、软软地应了一声:
“嗯。”
-
连枝宫灯烛火明媚,映出满室微微摇曳的光影。姜予辞重新绾了发髻更了衣坐在榻上,看到刚刚洗漱整理毕的燕华从内室转出来,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
虽说……可是今天在城墙上,她毕竟还是太失态了些。
姜予辞默默搅着手中的帕子,眼神游移。
……有点儿丢人。
燕华也发现她似乎有些不自在,却是不知道为什么。挑了挑眉,他径直走过来在姜予辞身边坐下。
熟悉的馥郁香气迎面而来。
已有大半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姜予辞不知怎的,便是面色一红。
而此时燕华甚至还低笑了一声。
他轻轻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怕不怕?”
姜予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怕。
怕到不能再害怕。
一日复一日,她枕下放着他给的匕首,连梦中都是晏康城破火光冲天的场景。到最后,她甚至都麻木了。
良久无声,连他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姜予辞等了片刻,不禁诧异地抬起头来。
——然后撞进了他的眼中。
燕华生得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
睫羽浓密,眼睛细长,眸若点漆,眼尾轻轻巧巧地向上一挑,便如同一把小钩子一般,钩到了人心里。
而此时此刻,这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瑞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何时,二人已是挨得很近,近得姜予辞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在燕华眼中的倒影。
那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灯摇影,红裙乌发,温柔得像是沉淀了三十载的旧月色。
他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不起。”
极尽诚恳。
而后他倾身。
温热柔软的唇相缠,呼吸与浮动的暗香纠缠。
四下无声,桌案上小巧的香炉也仿佛在静悄悄地打瞌睡,吐出一段模糊缥缈的烟雾。红烛灯影随风轻轻晃动了两下,连枝烛灯后那半掩的轩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于深蓝天幕中。
-
大秦南绍被退,接下来该做的,自然就是清算和论功。
升迁得赏之人如何欢天喜地暂且不提,那些流放抄家斩首者无不放声痛哭,悲痛欲绝。而这其中受罚最严重的,当属豫王及其党羽。
今上先是拿出了豫王通敌叛国的证据,一条条一样样,清楚分明得容不得半分辩驳。随后的,便是对豫王党羽的清算。
冬月廿七,有证指王太后与豫王勾结,上震怒,然感太后养恩,念其所为尚少,终下旨禁于慈宁宫,永世不得出。
十二月半的时候,豫王被押送回京,斩首示众。
广安宫中一片沉默。
姜予辞坐在上首,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盏,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下方的楚止水。
她的衣饰簪发都齐整得体,妆容却早已被泪水弄得凌乱不堪,神情呆呆的,像是沉在什么梦里。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
楚止水发怔地想着。
……燕寻,就要以叛国罪被处死了。
连带着他的母族妻族,却不包括她。
她因通报有功,还有姜予辞的求情,得以被废为庶人,保全性命。
可那如何能够呢?
家族亡尽,无处可归。从前那么多的欢声笑语,撒娇痴缠,从此都随着那一块“楚府”牌匾的跌落摔裂而消散在了烟尘里。
还有燕寻的丧命。
他死了,她独活,漫长的生命和无边的寂寞,还有抑制不住的思念和悲痛,她如何能忍受呢?
哪怕他对她并不好。
哪怕她对他已经渐渐失望。
哪怕……他不爱她。
更何况,她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通报有功?她分明早有察觉,却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硬生生拖到最后才来通报。到了最后,什么用处都没了。
晏康城还险些城破。
她这一生,当真是可悲得像个笑话。
楚止水抿了抿唇,忽地起身跪倒在姜予辞身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行了大礼。
她的声音还在发着抖:“娘娘。”
“妾自请三日后与燕寻、楚氏一族同斩。”
姜予辞手中的杯盏险些跌落。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止水——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要一同受刑?”
楚止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好意。”
“你……真的决定了?”姜予辞微微蹙起眉。
“家人和夫君都没了,妾一个人独活于世,也没多大意思。”
姜予辞心里,忽然被那句“独活一世”触得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能理解。
沉默良久,她微微颔首:“若你意已决,我会去向陛下请愿。”
楚止水再度拜下去,姿态恭敬,举止间是楚氏嫡女该有的的优雅风范:“娘娘慈悲。”
-
楚止水走出宫门的时候,一眼就看了等在旁边的江澈。
蓝衫长剑,神情清冷,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忽然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楚止水说不上来,只感觉仿佛是他整个人都忽地鲜活了起来。
江澈迎上来,“姑娘”二字尚未出口,楚止水的开口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江澈。”
暮色昏黄,映在宫城的红墙上,温柔得像是一段旧日的时光。她注视着他,微微笑着,风拂起她的碎发,她看上去竟是江澈从未见过的温软模样:“江澈,三日后……我要和他们同赴刑场。”
江澈一瞬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十二月的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哪怕有这一抹夕阳余晖,也没有多少作用。
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张口,却喃喃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野草与花儿一同在风中颤动。
楚止水歪了歪头,又对他笑了一下:“之后你想去做什么,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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