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斛珠
最后从漫天火光中走出的是荀安。
先前放他们进去的老人,大概是这儿的管事,指着他鼻子叫骂:“你这厮,竟敢放火烧民居,跟我上官府去!”
陆匀之捏住他手腕拉下,不大的手劲足够让他疼得呲牙咧嘴。
“这位老人家,你怕不是老糊涂了?这儿是什么民居?明明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人理直气壮:“你倒是说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么些人,在里面做些什么,明眼人都能猜到吧?”
“你你你,”老人吹胡子瞪眼,“好哇!我们在官府可是有靠山的,你们两人别想走!”
荀安抱拳,出示傅家令牌,“抱歉,家兄傅祎好赌,父亲薨逝不到两个时辰,便流连赌场。我实在看不下去,一时气急,酿成大错,若要赔偿,傅家一律承担。”
皇帝做事谨慎,很难找到他是这销金窟的东家的证据,相反,他等着这地方被结发,让这些世家子弟变成一窝过街老鼠。荀安选择把这儿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掩饰他们的污点。若皇帝执意公开真相,势必牵扯出更多五食散来源的线索,他会自曝其短。
火光映照着他清冷坚毅的眉眼,零星火苗擦过他被风撩起的衣角,他环视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的围观百姓,四面各作了个揖,“各位百姓,在下是傅家家主,前宰相嫡子,傅庾。家兄傅祎旧日跋扈,多有得罪,在下代为道歉,若他损害了各位家财,近日请上国公府诉冤,在下定当一一赔偿,望弥补一二,日后在下定督促家兄谨言慎行,不再扰民生事。”
……
宰相薨逝和相府寻回失踪了十多年的嫡子一事占据京城日报头条。
连匈奴王子与其所有奴仆在长乐门附近遇袭罹难一事,都掩盖了下去。
皇帝应该猜到此事和孙婵有关,理论上,参加宫宴的宾客只有她那时候还留在宫里,并且带着武艺高强的侍卫。
孙婵也想到了,若他来问罪,她也不怕,因为死无对证。本来她还想着要不要把派人回去把他们的尸身藏起来,正巧他们走时下了一阵蒙蒙细雨,雨水消融了雪地上的打斗痕迹和血痕。
加上那个往乾清宫射火箭的刺客,皇帝对外只说一个武艺高超的刺客团伙潜伏在京城,意图不轨,调集了所有御林军日夜巡视皇城。
不知匈奴王知晓王子遇害,会不会与李凌风翻脸,若他们的联盟破裂,要扳倒皇帝,便容易得多。
孙婵躺在床上,握着墨绿暖玉,心神不宁。
宰相府新任家主,肯定不能像昨夜一样,夜里偷偷过来,早晨天未凉就悄然离去,在她哀求的目光下妥协,半是羞涩半是欣喜地与她躺在一张床上。
皇帝和乌邪鸣的话,似有深意,她爹最近在调查匈奴王与李凌风之事,只怕李凌风察觉异常,乌邪鸣有备而来。
房门外似乎有男女争执的声音,孙婵披上外袍起身,走到门后,绛芷哭着扑入她怀里。
“发生了什么事?”
石献立在雪地里,目光闪烁,双手捏成拳头又放开。
绛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看她,看看石献,哽咽着摇头。
石献走过来拉她的手臂,“跟我走吧。”
绛芷忽然惊醒,用力甩开他的手,紧紧抱住孙婵,“我不走,我不走,小姐,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出卖了咱们国公府啊!”
孙婵边安抚她,边问:“绛芷所言,可属实?”
石献倏的跪下,“属下有罪。属下无父无母,唯有一哥哥,早年家境贫寒时,入了宫……陛下威胁,若不听令于他,哥哥的性命危矣。”他趴下,额头把雪地砸出一个深坑,声泪俱下:“属下实在不得已,便向陛下报告了国公爷的举动。小姐,陛下就要向国公府发难,小姐和老爷夫人快走吧。”
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砸在雪地里,孙婵一时气急,往他的肩膀上踹了一脚。
她爹做事谨慎,近身侍奉之人都是精挑细选,不会被家里拖累的,棋差一招,没想到他还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哥哥。荀安离开时,出入护卫她的都是石献,他肯定知道了不少秘密。
“皇帝威胁你,为何不告诉我们?是觉得咱们国公府失了势,再无力护你么?这么多年,咱们府上如何待你,你竟全然忘了?”
“不是的小姐,”他还在磕头,眼中有泪,“属下……属下知罪。只是属下的哥哥,幼年自愿净身入宫,换了几块银子,属下才不至于饿死……”
孙婵一阵眩晕,绛芷扶住她。
“所以你打算连夜逃走,还想带上绛芷?真是好本事啊。”
石献不再辩解,只不断磕头,“属下知罪……属下罪该万死……属下不该背叛国公府……”
“好了,我要你完完整整地告诉我,你跟皇帝说了什么。”
……
檐下吊着的鸟儿也畏寒,叫声蔫蔫,孙婵让明葵把它拿进房间,一阵阵婉转莺啼中,她提笔为她爹写一封信。
石献出卖了他的计划,幸好没有说到关于荀安的事情,皇帝知道她爹的异心,并早有防备,乌邪鸣应该为此事而来。
先前她爹利用言官拖住皇帝削减六部开支的动作,是因为匈奴王朝的暗桩何建久久没有回信,不知是他无法搜寻到匈奴王和李凌风来往的证据,还是证据传回京城的路上被耽搁。
毕竟兖州水患才过去两日,从边境到京城,重重关卡,道路难行。
她请石献将功补过,去搜一搜匈奴王子下榻的驿站,或许能反诬皇帝一口。
午后石献带回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孙婵命他打开,一股腐臭味,里面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孙婵捂嘴欲吐,眼前一袭铅尘不染的白袍,是便服装扮的李凌风,他斥道:“吓着婵儿了,还不快把这脏东西合起来。”
石献急忙合上盖子,不知所措跪在地,显然不知皇帝会突然造访。
李凌风扶着孙婵,笑问:“婵儿可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二十多年前,被匈奴俘获,之后归顺匈奴王的前武威大将军何建。乌邪鸣此次前来,不仅带来了他的头,还带了他与你的父亲孙国公来往的书信。你说,你的父亲与一叛国将军频繁交往,意欲何为?”
他走到大堂一侧的博古架前,拨弄一尊兽耳鎏金香炉,“若朕没记错,这是三年前南蛮进贡之物吧?这样的好东西,宫里也没有呢。”
孙婵强装镇静:“陛下说的话,臣女听不懂。陛下想要什么好东西寻不到,若是想要这尊香炉,直接拿走便是了。”
“朕的野心可不止这些俗物,”他走到她身侧坐下,一手支颐,若有兴味笑着,“朕只要把你带走,这些东西,便全都收入朕囊中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物,扔在桌上,是她早上写给她爹的书信。
“你的爹娘在回京路上,好好的,朕已经派人去迎接了,只是,要把他们送去大牢里待一阵子。你父亲与叛国将军交往,襄助朕通敌叛国的弟弟,意图谋反,并早已为自己准备了后路,在益州郁阳县买了个田庄。朕早已吩咐京城钱庄,你们国公府的银票取出来时,打上特殊印记,这批银票,最近又在京城流通,源头在一个从益州进京赶考的秀才手上。这些证据加起来,够不够让孙国公身败名裂?”
他望着门外的澄澈的天色,一片白茫茫雪地,十指交握,云淡风轻道:“父皇为了三弟,可真是殚精竭虑,我嫉妒得不得了。那批死士,会藏在哪里呢?是不是,就在脚下?”
第76章
“在百姓眼中,孙国公私自训练了这批足以控制整个京城的死士,是为了什么?朕相信,先前傅祎和刘瑟遇袭的悬案,还有前夜匈奴王子一行人被杀,手法定然如出一辙,都是国公府的死士所为。”
皇帝扬了扬下巴,头发花白的金叔被麻绳捆着,被几人扔进大堂。
“这人为你们府上做了不少事吧,朕一直查不到任何线索,都是他的功劳。”他卸了人前一身温文尔雅的伪装,笑意轻狂,“朕对你的爹娘还有几分情面,对这老头,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严刑拷打,测测他对国公府的忠心也好。”
他挥手让人把金叔拖下去,“当然,若他死不松口,朕还可以直接把国公府掘地三尺,朕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你爹的马脚,如今他与叛国将军何建交往密切,朕有理由仔细搜查你们国公府,朕这口气,总算能咽下去。”
孙婵的手指攥紧裙角,清晰地感觉到一滴汗从发根渗出,划过脖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任户部尚书,孙国公文远之女孙婵,性本淑慎,克娴内则。着即册封为淑妃,钦此!”
一太监宣读圣旨,李凌风傲慢地在国公府正厅里走了一圈,对孙婵说,若不想你的爹娘受牢狱之苦,便接下圣旨,进宫做朕的淑妃。
他握住她的手,看似缱绻深情,“朕也不想和国公府争个你死我亡,只要你归顺于朕,你得爹娘,会毫发无损。”他凝望着她双眼,勾起个病态的笑,“婵儿,我还没办法,让你做皇后,不过快了,我会以皇后之礼,迎你入宫。就定在明日好不好?婵儿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穿戴凤冠霞披,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事已至此,孙婵咬了咬唇内侧的软肉,身体发抖,面有哀色,双眼含泪,“陛下,可是在羞辱我?”
他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安慰:“怎么会呢?朕所想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
“陛下想让我明日就入宫,这样仓促,京城众人会怎么想?没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这是一个女子,对婚仪的期待……陛下怎么这样狠心?”
孙婵轻声控诉,眼泪不住地流,稍侧过身子用袖子擦去了,云鬓上的珠翠亦随着身子轻颤,莹白的脸颊几道泪痕,偏偏压抑着哭声,只剩细碎的抽噎,哪个男子见了能不心生怜惜。
皇帝只好放下矜傲,仔细哄着,“婵儿说得有理,是朕着急了。朕这就请钦天监算一个良辰吉日,迎你进宫。”
他拿过太监手上的圣旨,塞到孙婵手中,“婵儿,不管你把朕想得有多坏,朕,真心实意地怜惜你,世上也只有你一人,有资格当朕的皇后。”
“那,臣女的爹娘呢?陛下既然怜惜我,何不先把爹娘释放,我娘她怀着身孕,实在受不得牢狱之苦啊。”
“朕已经让步了,”他嘴角拉下,琥珀色的眼酝酿怒气,“你的爹娘,朕会吩咐下去好好看顾,不会让他们受半点苦,待你入了宫,他们自会被释放。”
……
相府的书房烛光摇曳通宵达旦,新任傅家家主傅庾与傅家门客商议整夜。
他没有多少时间去适应,眼前的困境像层层叠叠的海浪,推着他向前走。在卧病在床的祖母的帮助下,他与门客们商议了宰相的丧事,坐在书房里看傅家秘密记录的朝中官员的势力划分,思考如何从皇帝手上夺权,不知不觉已到鸡鸣。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眶,翻过一页书册。
陆匀之敲门进来,端着一碗热粥。
“你没睡啊?”他看着桌上摊开的书籍皱了皱眉,“今日是姑父的葬礼,老太太要当着众人正式公开你这位新任家主,你就顶着这么一张憔悴的脸出去?”
荀安笑了笑,“正好,便说我因为宰相薨逝,伤心了整夜。”他吃下一口鸡丝粥。
“皇帝已经向大理寺卿彭绍大人提交了三皇子与乌邪木的通信,证实他在边境,曾许诺敌军首领,若他登基,便割地赔款。那信是乌邪鸣带过来的,匈奴王深感皇帝文治武功,大梁国力强盛,主动进献这些书信,望将功补过,与我朝修好。”陆匀之歪歪扭扭地倚在桌案旁,抱胸道:“三皇子这次肯定在劫难逃了。”
“他不能死。”
“你说什么?”
“他是先帝属意的国君,他不能死。”
陆匀之颔首,“我也有听过这一说法,那你打算救他?”
荀安三两口把碗底的粥刮尽,边忖度着,关键在于大理寺卿彭绍。
他母亲陆邕当年曾向宰相提出,由她亲自在落榜士子中挑选人才,充作傅家门客,科举取士,只考验士子背书的能力,极为片面,每年有许多有才之士,成为沧海遗珠。现任大理寺卿彭绍大人,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彭绍大人从先帝时期,便在大理寺做个踏踏实实的抄录小官,十数年如一日,直到陛下登基,朝中官员大换血,前任大理寺卿被废,他资历老,且不偏向任何一派势力,升任为大理寺卿。
最近几月,京城风云变幻,彭绍大人逐渐树立了威信。从十月的傅祎刘瑟遇袭一案开始,到最近世家子弟频频作乱之案,他身为旧日傅氏门生,不偏不倚,铁面无私,公正地处理每一个案子。他如今在民间的威望甚高,百姓称其为大梁的“彭青天”。
他声名鹊起,李凌风应是乐见其成的,这位年轻的皇帝最喜欢名正言顺地做坏事,不留下任何会被人非议的证据,大理寺卿再公正,也无法参奏他的不是,相反,只能被他所用,拔出一个个异己。
既是陆邕旧日一手提拔,不知他这个陆邕之子的话,是否分量重些。
“若是彭绍大人站在皇帝的对立面,或许此事可成。”
寒风呼啸,荀安一身孝服,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
他的皮肤很薄,眼下一片浓重乌青更加骇人,血丝把清亮的双眼纠结成猩红的颜色。
跪下来的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许是对这个父亲没有情深至此,许是连夜劳累麻痹了他的神经。
眼皮很重,心也很重,迎来送往的人对他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主心思各异,他只能微笑,逐一应付。
眼前浮现少女明艳狡黠的笑,他的嘴角也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
身体的劳累也似轻了些。
起身的瞬间,他身体晃了下,头脑一阵阵眩晕,陆匀之忙过来搀扶。
“你行不行啊?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他摇头,坚定道:“还有宴席,今夜,我还要去见彭绍大人。”
他刚渡过一阵眩晕,一个小厮来禀:“少……少爷,国公府出事了,孙国公夫妇在回京路上被捕,陛下,给韶嘉郡主下了封妃圣旨,五日后将迎她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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