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斛珠
每个丫鬟都撞见过他垂泪的模样,她们从来不交谈此事,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束锦不知道缘由,也就懵懵懂懂的,过了一日又一日。
她慢慢知道了,府里没有大夫人,相爷身旁只有一位通房姨娘,夫人怀孕时身体亏损,生了少爷,便撒手人寰。少爷现在住的院子,是以前夫人和相爷住的。
夫人的墓建在书房后,她曾经很奇怪,后来隐隐听说,夫人曾在太学与老爷一起读书,诗书造诣不输男儿,是当世的奇女子。
相爷很是放不下夫人,两年多了,依旧神行萧索,浑浑噩噩,老夫人很是担忧,相爷何日才能走出来。
她与相爷接触不多,只知道奇珍名药流水似的往相府送,大半进了少爷的房中,少爷的身体一日日好转,能跑能跳,像寻常的孩子一样,指着树梢的小鸟,地里的蚯蚓,奶声奶气问那些都是什么。
她并未发觉少爷与其他孩子的异常之处,直到有一日,少爷与丫鬟玩闹,一头撞到树上,白嫩的额头上起了个包。
每个人都觉得是一件小事,没想到相爷知晓此事,大发雷霆,把当时看顾少爷的丫鬟全部处死。
此事过后,人人自危,再也没人与少爷玩闹,每个丫鬟低眉顺眼做自己的事情,少爷扯着她袖子,“束锦姐姐,我想出去玩。”她心里发怵,只能挣脱了他的小手,说:“相爷吩咐了,少爷要好好养病,不能出去。”
他眼中的神采逐渐黯淡,待相爷来时,竟朝他发脾气,把手边的枕头往他身上砸。相爷像是疯魔了,把他抱住,不停念道:“朝华,是我的不对,你打我吧。朝华你回来好不好?”
闹别扭的少爷被吓着了,抬手擦去他的眼泪,“爹爹不哭。”
后来他懂事了些,经常握着胸前的玉佩,面向床里侧自言自语,“娘,快来告诉爹爹,让他别哭。爹爹是大人了,他老是对着庾儿哭,庾儿好害怕。”
转眼到了升平二十五年的元宵节,傅二爷的儿子傅宁满月,相府设宴,陛下和各位大员齐聚。大姑姑总说,这是皇上与傅家重修旧好,化干戈为玉帛,是一桩大喜事。束锦虽然不懂,也被府中丫鬟面上的喜色感染。
少爷扒着院子门口探头出去看,见各处屋子都挂了红绸和红灯笼,欣喜地拉着她的手,“是不是我的生辰到了?哥哥和姐姐都过了好几次生辰了,我的生辰,怎么还没到呢?”
他又蹦又跳,束锦心惊胆战把他带回屋子里,“少爷,是你的弟弟傅宁出生了。”
他失落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怎么会有个傅宁,他也有生辰了,我还没有。”
她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宰相的心病,相府上下都不许过除夕,连提也不许提。
“凡人的生辰是一年过一次的,少爷是天生的大侠,要好多年才能过一次生辰。”
他拧眉问她:“那是多少年?”
“少爷想要多少年?”
“十……十八年吧。爹爹说,他十八岁娶了我娘。”
这夜相府中锣鼓喧嚣,与少爷住的院子无关,人来人往经过院门,少爷跪在软榻上,扒着窗沿,从窗缝往外看,柔软的发丝在斜阳下镀上一层金黄的色泽。
“外面人好多啊!”
束锦在小桌上摆了饭食,“少爷,该用膳了。”
他小手不甚熟练地握着筷子,“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姐姐像我这样大的时候,可以出去的,她亲口告诉我的。”
他的目光太纯粹,让她很难说出诓骗他的话,只好哄道:“少爷的身子不太好。”
他皱了皱眉头,长到四岁,他一直被说身子不好,不能出去玩、不能见生人、不能吃冰镇的西瓜……别人想阻止他做什么,这是个万能的理由。
他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饭。
“这是哪家的娃娃?”外头有大姑姑的声音,束锦探身出去看,院门处站着个粉粉嫩嫩的奶团子,小小圆圆的脸上两只黑葡萄似的杏眼,好奇地往院子里看。
看穿着,应该是哪家的小姐。
大姑姑遣一个丫鬟出去问问,谁家的小姐走丢了,抱起她走进屋里,“这是尿裤子了,有没有少爷小时候的棉裤,先给她换一条吧。”
她坐在软榻上,小小的一团,也不认生,对着谁都笑呵呵的,露出上下两颗大板牙。
少爷见到生人,还是个可爱的女娃娃,别提多开心了,夹子一颗他最爱的肉丸子,颤颤巍巍往她咧开的嘴里送。
“少爷,可使不得。”束锦连忙制住,“这位小姐太小了,吃不得这肉丸子的。”
少爷想了想,或是认同了她的话,把肉丸子送到自己口中,眯起眼睛嚼了嚼。
他吃了两口,便说饱了,把他的所有宝贝拎出来,小木剑、九连环、陶响球,一样样摆在女娃娃面前。
小女娃却一眼也不看那些宝贝,一双亮晶晶的眼一转不转望着少爷。
少爷本来兴冲冲地摇着拨浪鼓,有些含羞了,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收起来,收进自己的小盒子,坐回软榻上,双手搭上膝盖,十分拘谨的模样。
小女娃挪腿靠近他,张着双臂,奶声奶气,“哥哥,抱。”
束锦站在一旁,看这两个小人儿相拥,觉得心都化成了锅冒着泡泡的糖浆,旁的丫鬟也忍俊不禁。
“哎呦我的小姐,奴婢只出去为你寻条裤子,怎么一不留神就跑来了这儿。”
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丫鬟跟着大姑姑进来,不好意思笑道:“各位姐姐见谅,我是户部尚书孙文远府上的缀英,我家小姐顽皮,叨扰了公子休息,我这就带她走。”
她走上前伸手要把小女娃抱起,她本来好好的,见她伸手过来,竟然“哇”一声哭出来,抱着少爷拼命摇头。
少爷也故作深沉地瞪着眼睛,抱紧怀里的小女娃,两人同仇敌忾的模样,让那冷着脸的国公府丫鬟也忍不住破功,看着他俩笑起来。
“缀英姐姐,不如,让孙小姐留在这玩一会儿?”
束锦刚说完,大姑姑便咳了咳,似在责怪她自作主张。
缀英想了想道:“好吧,容我先去禀报夫人。”
“砰!”外头有烟火炸开的声音,束锦上前推了窗户,两个娃娃一起坐在软榻上,看院门外一朵朵升腾的烟火。
每年的元宵节,京城里都有这么一场盛大的烟火,是少爷最开心的时候。推开窗户,便能看见漆黑的夜空中绚烂的烟花,像空气和雨露,少爷为数不多的,和旁人一同享有的自由。
“哥哥哥哥!”小女娃抬起圆圆拳头,指向天空。
她还不会说很多话,只会咿咿呀呀的,时不时叫一声“哥哥”,让那户部尚书府的丫鬟也啧啧称奇,“小姐平时都是懒怠开口的,连爹娘也很少叫唤呢。”
半个时辰后,烟火结束了,小女娃早就困得睡在少爷怀里,少爷搂着她,竟挺着脊背不歪向一旁,直到缀英把她抱起,才似累极了歪倒在榻上。
小女娃被抱走了,少爷很是失落,催促着她们去问,她什么时候再来。
她们哄着他,下次府上再设宴,她还会来的。
他不再闹了,也不知道,她们根本不会去问,只等着他过几日,把这事忘了,像忘记春日里被风刮到院子里来的一只风筝。
后来的每一日,想起少爷房中这幕可爱的场景,她会由衷发笑。她很想知道,那小女娃是否还留在少爷心里,但她无法再问他,因为第二日,少爷便出事了。
相爷那日喝了很多酒,傅祎少爷不知怎的冲撞了他,散了宴席后,被他拿着家法打了个半死。这事还惊动了老太太,责骂相爷,不该拿孩子出气。
傅祎少爷的生母,樊姨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在府中的地位跟丫鬟差不多,大姑姑总说,许是这样,相爷才能容下她。她偶尔会来探望少爷,送来她亲手织的虎头帽和小手套,看着少爷玩闹,在一旁慈爱浅笑。
正月十六这日,她过来时面容憔悴,红着眼眶。束锦知道,前夜傅祎少爷挨的那顿打,请来了宫里的太医,他院里的灯亮了一夜,丫鬟们私底下议论,傅祎少爷差点就不行了。
樊姨娘看着摇着拨浪鼓的少爷,神情哀怨得让人心惊。
她把少爷抱在膝头,哄道:“庾儿,想不想上街玩?姨娘带你去好不好?”
少爷自然双眼放光,他一年到头,只能出府两三次,必须坐马车,不能自由在街上走。
束锦劝道:“姨娘,贸然把少爷带出去,不大好吧?要不要,先报告老夫人?”
少爷抱着樊姨娘,瞪她:“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樊姨娘道:“无事,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少爷欢欢喜喜地跟着他走,束锦一直跟到院门外,少爷被姨娘牵着小手,一蹦一跳的,看得出他的雀跃。
这样也好,束锦继续收拾屋子,不知道少爷这一走,便再不能回来。
少爷和姨娘一起不见了,阖府震惊。
相爷大怒,伺候少爷的丫鬟不能幸免遇难,束锦挨了一顿鞭子。
老太太第一时间把傅祎少爷藏起来,免得相爷拿他出气。
找了多日,终于找到藏在哥嫂家中的樊姨娘,她被带回相府,听说,经了一顿抽筋扒皮。她一口咬定少爷被她推进河里溺死。
隔日却有人上门,声称自己那日曾见过樊姨娘,她把少爷带到河边转了几圈,一直下不了手,俯身对少爷耳语两句,应是请少爷在原地等她,在少爷的腰带上挂了一包银子。她绕进一面墙后,观察懵懵懂懂站在原地的少爷,和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少人见少爷可爱,上前搭话,少爷都不理,过了会儿,来了个人,把他带走了,听说,少爷走时,还说了一句,“叔叔,你真的要带我去找娘亲吗?”
樊姨娘则背身在墙后,捂着嘴哭了许久。
虽有人这样说,相爷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少爷。
自从少爷失踪以后,他倒是正常多了,变成不苟言笑的铁血政客,每日投身公务,不会动不动地到少爷面前说些胡话。
他想把伺候少爷的丫鬟全部处死,老太太阻止了,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少爷祈福,不应再滥杀无辜,她因此捡回一条命。
后来府中翻修,少爷的院子,也是夫人曾经的院子,被相爷下令夷平,束锦看见动土的时候,大姑姑把一个盒子埋在院子外的一颗槐树下,她说,那是夫人去世前吩咐她,日后交给少爷的。
束锦常想起少爷,想他如今在何处,能不能吃饱穿暖,她想,少爷怎么也比在相府里开心一些。他从前老是念叨要做大侠,希望他能实现。
后来府里逐渐有了很多孩子,姑奶奶嫁到文家,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一来到相府便大闹天宫。相府的公子和小姐也逐渐长大。
相爷从未放弃寻找少爷,只是他不说,府中众人也假装不知,默契不去提起少爷,就像少爷从未存在过。
至于樊姨娘,下场惨烈,被关在院子里,每日拷打,不许再出门一步,直到发疯。
束锦有回路过关着她的小院,听到里面传出凄厉的哀嚎,“老爷!妾身都是为了你呀!老爷!妾身知错了!妾身希望你走出来,不要再想着夫人了!”
六月的天,她被这声音瘆得浑身发汗,加快脚步离开。
作者:完结碎碎念:
感谢支持到番外的小可爱们。
特别是“千秋墨雪”小可爱没有你章章留评这文我可能写不到完结(点烟)
当然其他默默支持的小可爱也很棒(再次鞠躬阿里嘎多)
第一次写文,有了个脑洞,就动笔了,然后一路写下来,文笔节奏都有很大问题,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我会好好总结,继续努力的!咱们下一篇文见鸭!
第82章
成元二年的除夕夜,京城内外喜气洋洋,傅家家主傅庾及冠,傅庾与孙国公之女韶嘉郡主孙婵的婚礼,文家嫡女文昭玉的册后典礼同一天举行。
两对新人在京郊祭坛拜了天地和祖宗,夫妻对拜,一顶四角倒挂赤金瑞凤的大红轿子抬进宫里,一顶其貌不扬暗藏奢华的小叶紫檀轿子抬进傅府。
两位新郎官,傅庾和李凌舟,一位眉眼温柔多情,气质清冷,一位剑眉星目,笑容和煦,都穿着大红的婚服,气宇轩昂,芝兰玉树并生于庭。
傅庾学习了两年,一切世家子弟该懂得学问渐渐补上,愈发淡泊出尘,抬眸垂眼自有一番风流蕴藉,逐渐荣登京城日报的少女心收割榜榜首。
但见过他的女子,无一不说,他什么都好,就是太清冷了些,说话像含了冰渣子似的,时刻维持十分疏离的浅笑。
偏偏这样才最让闺阁少女魂牵梦绕,特别是一次宫宴,他面对郡主时笑得宠溺又羞涩,被女子们瞧见了,更激起一片春心荡漾。连续几日出门,傅家的车驾旁掷果盈车,造成连日来京城交通堵塞,百姓怨声载道。
他更把自己变成一块冰疙瘩,不敢再轻易笑了。
这日他脸上却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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