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 第58章

作者:许乘月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穿越重生

  望着她在烈日下稍显狼狈的背影,云知意惊诧了。

  要知道,为官者言行举止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全都白纸黑字写在《大缙律》里。

  “身着官袍在州丞府内掩面疾奔”,这种事可大可小,若被风纪官员看见并呈文纠错,挨训是不可避免的。

  若赶上风纪官员强硬较真,挨训之后还得罚俸,甚至会在当年的官员考功评价上得一两句恶评。

  陈琇向来言行谨慎到近乎拘束,连稚嫩青涩的求学时代都少有不当举止,此刻这是个什么状况?

  云知意以指尖抵了抵额心金箔,疑惑茫然,最终还是理不出个头绪。

  于是她摇摇头,举步入院。

  ——

  田岭的办事厅设在北院中堂,此刻并没有关门。

  站在石阶下的属官看到云知意,见礼过后,赶忙上去,站在门口向田岭通秉。

  未几,属官回身抬手:“云大人请。”

  云知意颔首,拾级而上,迈过门槛时一抬头,就见田岭笑得勉强。

  他道:“若你没来见我,我倒要命人来找你了。”

  语毕,抬手示意她坐下,扬声唤人上茶。

  他没提陈琇,云知意也不多嘴,只将满心疑惑憋住,落座笑笑:“是为了我昨日找霍奉卿吵架的事?”

  “你还好意思提?风纪官的呈文今早就摆在我案头了,”田岭没好气地笑瞪她,顺手从堆叠在案头的公文中抽出一份放在她面前,“均田革新的事不够你忙?好端端的,你找他吵什么架?”

  虽话里话外是不认同的意思,但语气神情却是另一回事,显然并没有因为云知意找霍奉卿吵架的事生气。

  云知意“啧”了一声,倒没傻到和盘托出,七分真三分假地掺着答:“还不是为了学政司。‘联合办学’将官医讲堂纳入邺城庠学,最后若是没办好,庠学是要担主责的。庠学若是出岔子,这不得把学政司拖下水么?我就是去探探虚实,看他是不是故意给学政司挖坑。”

  “那你探出来了么?”田岭随口笑问。

  云知意撇撇嘴:“他就是个蚌壳精,口风紧得很。”

  田岭对这个结果显然并不意外。他揉着额角笑叹:“你说你,吵架就吵架,摔他办事厅的门做什么?若单只吵几句,咱们还能强辩是‘沟通时太过激动’。你这一摔门,风纪官不能装聋作哑,我也不好护短太过吧?”

  “我就是气昏头了,走时关门手重了些,”云知意讪讪低笑,“您也别为难,该训训,该罚罚,我没二话。”

  田岭无奈,摇头笑睨她:“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就罚你回去反省五日,如何?”

  明罚暗赏,让云知意在家歇五日,既对风纪官有交代,正好也错过月底旬会,免得与霍奉卿又当面起冲突,倒是一举多得。

  云知意心领神会地承情:“遵命。”

  “那就这样。你找我什么事?说吧。”田岭纵容地笑瞪她,仿佛看着自家一位顽劣小辈。

  “哦,没事了,”云知意弯了眉眼,“我这些日子看农政、户籍交上来的各项汇总,看得都快吐了。原本想找您讨个三两日休沐缓缓,您倒大方,开口就给我五日。”

  “你啊,”田岭笑着指指她,“休息归休息,均田革新还是要抓紧。眼下可有腹案了?”

  “我已命农政、户籍两署在摸底,”云知意对答从容,“接下来会以私人名义轮流拜访各家家主,先看看他们的态度。这事得谋定而后动,莽撞不得。”

  均田革新是要各豪强大族让出自家名下长久闲置的土地,由州府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这对失地农户是天上掉馅儿饼,重新得地后耕种自会积极勤力,对州府财库、朝廷税收也会有所助益,可谓一举三得。

  但豪强大族们却不会高兴。

  人就是这么奇怪,自家名下的东西,平日里再闲置在旁不当回事,若突然被要求拿出来分给别人,谁会轻易松口?

  若是逼急了,本地豪强大族抱团对抗官府、明里暗里闹事都不是没可能。

  田岭也正是忌惮这个,才将此事交给云知意全权负责。

  “你跟着钦使大人历练一年,行事稳重许多,倒是好事,”田岭捋须颔首,先对她予以肯定,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嘛,该雷厉风行时也别瞻前顾后。若是缺什么,尽管向我提。临川、允州、淮南都已动起来了,咱们要是再无动静,只怕会引来陛下亲自关切,那可就没脸了。”

  这话听起来是鼎力支持,实际却是在向云知意施压。

  “田大人放心,我会全力以赴,”云知意一脸乖巧,“哦,对了,我正想找您借个人。”

  这老狐狸巴不得她顾头不顾尾地横冲直撞,等到她把各家都得罪完了,他再出来装好人,渔翁得利。想得美。

  田岭问:“谁?”

  “小田大人。”

  田岭闻言,眉眼顿时拉了下去,神情明显不快:“田岳?他做事废物唧唧的,我看着他就来气,你竟瞧得上?均田革新这种硬差,他恐怕只能给你帮倒忙吧。”

  田岭共有四子三女,一向对田岳就不太看重。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田岭身为州丞,没能在第一时间解决医药与粮食问题;他儿子田岳倒是从淮南府借回许多,不但成了集滢人心中的大英雄,还将他这当爹的衬得稍显无能。

  最惨的是,田岳从淮南府借的那些医药粮草,最后还是田岭向各家豪强求爷爷告奶奶,设法筹集了去还的。

  当爹的被打了一耳光,还得忍气吞声善后,明面上不但不能说田岳不对,而且要给田岳升官,田岭简直憋屈到心绞痛,如今提起那逆子就没个好脸。

  云知意心中偷笑,口中却一本正经:“之后我拜访各家家主时,想请小田大人作陪。我保证不耽误他在钱粮署的差事。您知道的,那些豪强大族都手眼通天,目前八成是已经收到均田革新的风声了,我登门拜访怕要碰不少软钉子。小田大人性情温平,田家在原州又颇得人望,若有他帮衬斡旋,各家看在田家的面子上,至少不会给我吃闭门羹吧?”

  她的话合情合理,又将田家捧得高高的,田岭无从反驳,只能苦笑允了:“行,既你瞧得上,那便拨给你差遣一段时日。你这脾气,平常小事上不爱计较,真惹急了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知意坦然一笑:“可不?我脾气上来自己都怕,不然昨日也不会与霍奉卿闹成那样。”

  ——

  得了田岭首肯,云知意出来后便去钱粮署寻了田岳。

  田岳惯是个好脾气的,平白多了差事也无半点愠色,温雅笑笑:“好,那我随时听候云大人指派。”

  “倒也不至于随时,我会尽量安排和你钱粮署的差事避开些。”云知意道。

  见她就要告辞,田岳急忙开口:“对了,下月初七是蔺家老爷子七十大寿,云大人可接到帖子了?”

  “城北蔺家?”云知意足下稍顿,有些感兴趣了,“没有。我和蔺家素无往来,想必不会给我下帖子吧?”

  城北蔺家是原州地头蛇之一,先祖曾蒙开国主拜相,显赫一时。

  如今蔺家虽在朝中无人,但家主手中有一枚开国主御赐的丹书金令,又与包括田家、顾家在内的好几家大族都有姻亲关系,正是均田革新中最棘手的那种对象。

  云知意若有所思:“要是我不请自到去贺寿,你觉得合适吗?”

  “蔺家老爷子规矩大得很,便是得了帖子也只能带一人同行作伴。不请自到,怕是要被当众驳脸面,”田岳直言道,“我有帖子。若云大人不嫌委屈,不妨与我同行?之前在集滢,我承了你天大人情,你就当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吧。”

  云知意笑瞥他:“别瞎说啊,集滢的事和我没关系。是你小田大人一片赤诚感动了淮南府。”

  若田岭知道集滢的事其实是云知意的手笔,如今对她可不会这么和气包容。

  田岳既从集滢之事得了名声甜头,背点黑锅也是理所当然。

  “云大人说的是,”田岳也知失言,抿笑又道,“那,我诚挚邀请云大人与我同行,可否?”

  云知意踌躇了片刻。

  上辈子蔺家老爷子寿宴,她是随父亲言珝去的。

  当时她有些急于求成,席间三番五次旁敲侧击,想知道蔺家老爷子对均田革新的态度,结果递话太密,惹得老爷子有些不快。

  老爷子没好与她一个小姑娘为难,转头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了她父亲几句。

  后来她父亲被上官穿了几次小鞋,她母亲便总觉得是那次寿宴她惹的祸端,对她的不满又添一笔。

  这次她有心与言家拉开距离,若能跟着田岳去,倒也免了许多麻烦。

  于是她点头:“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

  散值时,云知意没有立刻就走。想着霍奉卿或许会在散值后来解释、道歉,便在办事厅内等了一会儿。

  可惜霍奉卿没来,倒是顾子璇来了。

  顾子璇要笑不笑地觑她:“听说你明日起休沐?”

  “是被罚在家禁足反省,”云知意笑吟吟纠正她的说法,“怎么了?”

  顾子璇道:“能跟去你家蹭顿酒喝么?我明日也休沐。”

  “好啊,”云知意站起身来,边走边问,“可你晚上不回家,没问题吗?”

  她住在城外南郊,顾子璇家的宅子却在城中,日落后城门下钥可就回不来了。

  顾子璇嗤之以鼻:“我就是不想回去。最近一回家就要挨训,都训得满头包了还训,烦死了。”

  “你又没惹是生非,家中为着什么事训你?”云知意不明所以。

  “婚事呗。可这又不赖我!”顾子璇说着说着就怒了,“我都说了由我爹娘做主,随便选谁我都认。他们自己挑肥拣瘦寻不到个可心女婿,转头来骂我‘不争气,连个相好都寻不到’,忒不讲道理。真把我逼急了,我上花楼买个精壮小倌儿回去交差,看他们是哭是笑。”

  她这置气浑话让云知意听得直发笑,又不好说人家父母的不是,只能揽住她的肩:“没看出来,你喜好的还是‘精壮’这一口?”

  “那当然。一家有一个弱柳扶风的就行了。”顾子璇理直气壮。

  云知意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紧实的手臂,笑得眼角飙泪:“你?弱柳扶风?”

  “唔,我强柳扶风总行吧?”

  两人说说笑笑地上了云知意的马车,肩挨肩坐在一处,又说起别的闲事。

  顾子璇兴致勃勃道:“你知道陈琇今日被人打了吗?”

  “啊?”云知意笑容凝固,目瞪口呆地摇摇头,“谁打她?”

  顾子璇最爱与人扎堆,消息自是灵通:“不知道谁打的。约莫申时初刻吧,她找章老请了早退,拿绢子捂着脸就走。在游廊里遇到织造署的张林,张林抱着几匹布,错身时没防备,撞到了她的手肘,就瞧见她脸上有个红通通的巴掌印,眼睛也是哭肿的模样。”

  申时初刻?云知意回想了一下:“八成是田岭打的。”

  “田大人?!”顾子璇惊讶脱口,“田大人为什么要打她?她又为什么不举告?”

  按《大缙律》,处罚官员是有严谨流程的。

  就算田岭是州丞府最高主官,若他辖下官员犯错需要处罚,那也得有加盖官印的明令,交由刑律司执行,他自己是无权以上官身份动手殴打下属的。

  但这事只有田岭和陈琇自己清楚内情,若陈琇不吭声,旁人也没法帮她,否则多半要落个里外不是人。

  云知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她是不是怕得罪人,所以忍气吞声?”

  “也有可能,”顾子璇同情地唏嘘道,“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若田岭敢这么私下打我脸,我就算不当场反过去打死他,至少也得到刑律司击鼓鸣冤哪!”

  ——

  沿途说些闲话,不足半个时辰后就到了望滢山的云氏祖宅。

  一下马车,云知意就见霍奉卿长身立在门口。

  他举目看了过来,原本清冷无波的眼神立刻忐忑茫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