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乘月
云知意暗暗啧了一声,以鞋跟触地,翘起脚尖往左边轻轻踢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每次都如蜻蜓点水般,稍触即离。
霍奉卿依旧没有看她,面上薄冰却稍融。他抿了抿隐隐上扬的唇,端起茶盏,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耳廓淡淡泛红。
云知意心中笑叹:若早知霍大人“认主”以后就这么好哄,上辈子他俩不知能少吵多少架。
——
等高珉走过场讲完联合办学的细则初稿,各司各部就开始依次提出疑问。
各方在旬会之前都已提前做过初步研判,会上最重要的就是提出各自的顾虑与疑问,在得到相应答复后作出“支持、反对或再议”的表决。
田岳做为钱粮署从事,最关心的自然是联合办学的开销问题。
高珉有条不紊地解答:“初步的大宗开销,预计就只是翻修及扩建邺城庠学校舍,为京中来讲学的太医官们另建夫子院,此外暂无其他。与原先官医署单独兴建一座书院的开销相比,大约不超过其五分之一数。”
“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啊,”田岳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内眼角,“有劳高大人答疑。”
虽说是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主角自该是管辖庠学的学政司与官医署两方,但其中牵涉到钱粮拨款、校舍及夫子院翻修扩建等等,这就将工务署也卷入了战场中心。
工务署主官常盈很是犀利:“翻修校舍的开销不大,工务署账面上还能挤一挤。但为太医官们另建夫子院,这一项,工务署实在无力负担。请问小田大人,钱粮署给不给拨款?”
常盈的这个问题真是直指核心,大家不约而同地再度望向田岳。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目下,田岳默了默,笑得无奈:“前几日钱粮署已反复核算、探讨斟酌,最终的结论是,太医官们的夫子院最好不要单独建。能不能让他们委屈些,与庠学夫子们挤一挤?”
这当然是不合适的。
太医官们千里迢迢从京中来到偏远的原州,讲学育人,为原州培养官医,他们自身是图不到什么好处的。
事情本就是原州府有求于人,旁的事就不提了,吃的住的总得给人家安排像样吧?
可田岳着实为难:“去年沿江数城受洪灾,导致今年多地欠收,州府在赈灾银补贴之外,又给了赋税减免一年的宽待,钱粮署今年是真的拮据。去年集滢瘟疫,咱们向淮南府借了粮草医药,四月中旬才彻底还清。上个月才拨了钱给学政司广开蒙学,年初又拨了款给军尉府加固边境城防,眼下距离秋收还有几个月,钱粮署在诸项事务上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了。若定要另建夫子院,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甚至有点自暴自弃:“总之,如今便是将钱粮署翻过来抖三抖,也落不下几个铜角来。”
钱粮署的人每次旬会哭穷算是常规戏码了,众官见惯不惊,并未与田岳为难,有几位还友善地出声宽慰他两句。
毕竟钱粮署的账目每年一核,呈报州丞、州牧批阅无误后,便会抄送给各司各署,谁都清楚钱粮署这几年经常是寅吃卯粮,不哭穷才不正常。
霍奉卿道:“小田大人无需太过担忧。另建夫子院的这笔钱,州牧府会想办法的。”
“那就好,”田岳松了一口大气,对霍奉卿露出个笑脸,“既如此,钱粮署无异议。”
一直没吭声的云知意觑向田岳,心中有种很没来由的直觉:他方才应该是想到什么办法能挪出钱来,但临时改口了。为什么?
陆续有别的官员又向高珉发问。
联合办学的事,就官医署、学政司、钱粮署、工务署涉及最深,别的署衙就算协作,也不过是稍助一臂之力,所以问题都不复杂。
等到高珉一一答疑完毕,霍奉卿才开口:“学政司可有疑问?”
章老如临大敌,矍铄的目光在霍奉卿与云知意之间频频来回。
云知意对老人家安抚地笑笑,这才扭头看向霍奉卿。
“学政司没什么疑问。但我有。”
“哦?我以为云大人今日只是来旁听的,”霍奉卿皮笑肉不笑,“云大人请讲。”
云知意的问题过于耿直:“霍大人让大家一本正经说这么半天,京中是已经明确同意要派太医官来了么?”
地方州府向朝廷请求支援,这种事当然要地方上先拟好方案,涉及协作的各署各司达成共识,然后才能向朝廷呈文请求。
请求可能被恩准,也有可能被驳回,这是没定数的事。
今日在场的老狐狸多,大都立刻明白云知意这是在找茬挖坑,故意要将霍奉卿架在火上。
若霍奉卿当众做出肯定答复,最后事情却没成,那他可下不来台了。
许多人露出满脸惊讶,云知意只是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
她相信,这个坑若不是她跳出来挖给霍奉卿,必定会有别的人跳出来做类似的事。
她抢先出来与霍奉卿为难,就是为了防止老狐狸们按照原计划对霍奉卿发起攻击。
那些家伙老谋深算,手段多还不露痕迹,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套住。
虽云知意相信霍奉卿自己就有能力跳出他们的陷阱,但她不想给老狐狸们留下欺负自家狗子的机会。
霍奉卿眉梢轻扬,神色不善:“今日旬会主要是为确定大家是否支持展开联合办学。至于京中同不同意,那是下一步的事。云大人在这个时候就追着我承诺最终结果,是在急什么?”
“我这人做事天生就急,见不得拖拖拉拉,”云知意嗤笑,“若霍大人无法给出肯定答复,向京中呈报的事,不如交给我来办。我能保证京中一定同意。”
老狐狸们笑了。
云知意这是要代州丞府抢回联合办学的主导权?不过还是年轻气盛,一味莽撞地正面硬杠,半点委婉迂回都没有,欠圆滑。
霍奉卿冷冷道:“只要各司各署表决通过此事,盛大人会亲自上京。”
这算是松口耍了个花枪,没将话说死的。
云知意半点退路也不给他留:“听霍大人这意思,只要盛大人上京,朝廷就一定答应派太医官来原州?”
“云大人这是逼着我立‘军令状’?若我不给这承诺,这事你就管定了?”霍奉卿像是被逼狠了,清冷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云知意半点没被他震慑到,悠哉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好。那我就如云大人所愿,在此表个态。”
众目睽睽下,霍奉卿咬牙寒声冷笑:“只要今日通过此议案,我必定竭尽全力促成朝廷应允。若朝廷驳回,我引咎下台。开始表决吧。”
云知意手中的茶盏险些没端稳,猛地瞪向他——
还有没有点青梅竹马的默契!说到“促成朝廷应允”就足够,撂什么“引咎下台”的狠话?
这是生怕田岭一党不知该怎么在背后向你捅刀,自己主动向别人讲解捅刀的正确姿势?!
第六十五章
霍奉卿这狠话撂得震惊四座,不但云知意瞠目结舌,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呆滞了片刻。
先前在来的路上,云知意听章老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霍奉卿打算从京中请太医官来保障教学后,就已经决定要推动联合办学的方案通过。
因为她相信,霍奉卿这将她最初的担忧记在了心上,此举正是为了在党争的混战中为学子们留一条生路。
所以,方才她故意说要和霍奉卿抢夺联合办学的主导权,其实是为了帮霍奉卿一把。
当她跳出来与霍奉卿作对,老狐狸们会觉得她就算不是田党,至少也是站在州丞府这头的同盟,既她出面,他们必定选择坐山观虎斗。这样霍奉卿面对的阻力就会最小。
但她提出“抢夺主导权”,暗藏的话语前提是“一定会开展联合办学”,否则哪来的主导权?
大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她的话牵着鼻子走,之后的讨论范围就会被死死框在“通过此方案”的前提里。
以霍奉卿的脑子,不可能看不穿她的意图。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说出“若事情不成就自请下台”的话来?是很有把握的意思吗?
云知意瞥向主座上的霍奉卿,却见他目视前方,冷肃从容。
满室尴尬的寂静中,霍奉卿的属官韩康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小声颤颤:“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韩康的声音让众人回神,各自与身旁同僚们小声商量起来。
云知意今日是临时被拉来的,在旬会上并没有实质表决权。
章老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以眼神询问该不该同意,她轻轻点了点头。
见老人家蹙眉,她斜侧身趋近,小声道:“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信我,我有法子。”
章老欲言又止。
云知意想了想,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章老先是愣怔,旋即如醍醐灌顶,浑浊老眼放出狂喜光芒,脸上每道皱纹都在笑。“你有把握请得来?”
云知意笑答:“您先别声张,等我消息。不过,毕竟是学政司的事,对外我得用您的名义。反正您记着,事成功劳算您,若出了岔子,算我的。”
章老面上笑意稍凝,静静斜睨着她,没有接话。
云知意一时看不透老人家的意思,讪讪干咳两声:“您是不是觉得,我依仗家世背景来做事……可耻可笑?”
“不是,”章老慈蔼笑笑,欣慰又感慨,“我只是在想,你这小姑娘实在难得。出身世家却不纨绔混日子,还愿意动用家世背景去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章老一生经历无数,见过世间百样人,所以深知像云知意这样的人有多珍贵。
这事于她本人并无利益关联,她却不计较功劳归谁,就这么平平淡淡将事情揽下,实在令老人家刮目相看。
“嗐,吓我一跳。”云知意弯了眉眼。
章老暗暗瞥了霍奉卿一眼,老小孩儿似的鼓了鼓腮:“那小子会不会从中作梗?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会的。我在其位谋其事,便是惹来麻烦,那不也是该当的么?兵来将挡就是,”云知意噙笑眨眨眼,安抚道,“而且,他手还没那么长,您放心。”
章老想想也是这个理,顿时乐呵呵点头:“也对。你云氏的门路,寻常人够不上,想作梗也没机会。”
——
众官快速商讨完毕后,表决正式开始。
眼看霍奉卿今日像是被云知意激得临场失智,竟主动加码在自己脖子上架了把刀,田党老狐狸们面上看着无甚波澜,心里却乐翻了天。
大概是有人怕霍奉卿突然清醒反悔,整个表决过程顺利又迅捷。
大家一致同意:州牧盛敬侑代表原州府呈文奏请朝廷,由霍奉卿主持大局,立刻着手筹备“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
自原州府有“旬会合议”以来,还没有哪个方案是以这种一边倒的方式通过的。
老狐狸们齐心协力想要坑死霍奉卿,其实也从侧面说明,他已小成气候,否则不会被对手重视到这等地步。
云知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时竟不知该为他担心,还是该为他骄傲。
之后又议了两件旁的公务,便听到了申时散值的钟声。
工务署主官常盈站起来,扬声笑道:“今日旬会合议诸事顺利,实在难得。不如我请诸位大人到赏味居喝酒吧。”
位于邺城东的赏味居是原州府官属酒楼,由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与钱粮署共同管辖,盈利归公。
官员们私下相约宴饮经常选在此地,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云知意今日当众逼得霍奉卿说出“不成就自请下台”的狠话,在旁人看来这算是结下大梁子了。
按照官场惯例,发生这种事后,同僚们都会组个酒局饭局和稀泥,帮着两人达成表面上的和解。
众官应许,章老却笑着推辞:“难得常大人今日大方散财,可惜老夫近来在喝药,就不去了。诸位尽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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