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 第83章

作者:许乘月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穿越重生

  试想想,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着喜爱,极尽所能地卖乖讨好,背地里却又埋了眼线时时防备着……

  这种事,换了谁都很难不介意吧?

  随着云知意长时间的沉默,霍奉卿本就绷紧的身躯愈发僵硬了。

  他心下着慌,脑子越来越乱,一时之间竟语塞,不知该如何自辩。

  ——

  夜风从云知意耳旁掠过,最终撩落她鬓边一缕碎发。

  她的目光定在霍奉卿面上,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慌乱眼神,片刻后忽地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了一记。

  “突然知道自己身边有别人安插的暗桩眼线,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因为这样显得我很蠢。”

  在他惊讶到呆滞的注视下,云知意轻笑出声。

  “确实是有些生气的。我很不高兴被这样对待,也很不喜欢这样的手段。但你我只是行事的路子不同,说不上谁对谁错,我不会逼着你必须事事与我趋同。你走的这条路太险,我懂你有多不易,也懂你为什么这么做。”

  上辈子他俩因为行事观念上的诸多分歧,各自憋着劲,几乎争锋相对了一辈子。

  如今重来一次,霍奉卿在某些事上纵她让她不少,她自也愿意投桃报李,尽力与这个人求同存异。

  “总之,往后你若在公务场面上要对我使些什么手段,最好一辈子都别被我察觉。若被我发现,那你就等着被扒皮。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霍奉卿猛地将她揽进怀中,唇角慢慢扬起。

  他将脸贴在她的鬓边,鼻端萦绕着来自她发间的淡淡馨香,心中翻滚着一汪蜜软热流。

  “过几日的旬会合议,我要拿漕运督官张立敏那件事做文章,你还记得吗?”

  云知意在他怀中瓮声应道:“记得啊。你之前说过,会牵连我爹。”

  “那,你也不会怪我?”

  “这件事,你上次在朱红小楼不就对我说清楚了?”云知意不懂他为何旧话重提,“既那份文档确实是我爹经手,并非你作伪栽赃,那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为什么要怪你?”

  霍奉卿突然乐得没边没沿,接连在她唇边、颊畔落下许多细碎缱绻的亲吻,却还是不能平复心中那股激荡。

  末了,他噙笑轻咬她的耳珠,雀跃又急切地再度确认:“所以,你懂我,对吧?”

  云知意笑着扭头躲他,耳上那份温热濡湿却如影随形。“霍奉卿,你……你到底莫名其妙在激动什么啊?”

  ——

  对霍奉卿来说,世间最动听的三个字,大约就是笑吟吟落在今夜这风声里的“我懂你”。

  当年官考前的那场送秋宴上,雍侯世子避着众人提点过他:此事若成,名动天下;若败,闹不好就会身与名俱灭,且无人会来救你。

  那时他表现得镇定又狂傲,可在纸上写给雍侯世子看的“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却根本不敢让云知意本人窥见分毫。

  因为那只是十六七岁的霍奉卿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

  彼时年稚历浅,尚未正式踏上仕途便选定了剑走偏锋,嘴上说得十分坚定果敢,心中却并非真的从容。

  那时表面上端着“一切尽在掌握、输赢不惧”的派头,其实都是装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他只是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若最后不幸一败涂地、被千夫所指,只要云知意能说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我懂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就值得。

  仅仅靠着这点连自己都不信会成真的妄念,他便孤身踏上了这条结局难料的路。

  可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当初那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居然轻易地成了真。

  这两年深藏在心中那份不为人知的决绝孤勇,终于在“我懂你”三个字里寻到了真实的归依。

  激动、后怕、庆幸……

  太多情绪胡乱交织,最终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声发酵成了满心笨拙的悸动。

  前路艰险,胜败难料,但,我有云知意。

  ——

  数日后的旬会合议,大约是猜到霍奉卿将要向漕运督官张立敏问责,一向很少亲自出席旬会合议的田岭竟到场了。

  田岭的出现并没有打乱霍奉卿的章法。

  他从属官手中接过漕运司的相关记档副本,将最重要的几页抽出来,从容不迫地扔在议事厅的长桌上。

  旬会上的霍大人历来冷面无波,今日也没有例外。

  修长手指夹着纸张,就那么轻飘飘挥出去,略显做作的狂傲,却好看得要命。

  云知意略略垂脸,轻咬着舌尖,拼命告诫自己不能笑。

  霍奉卿冷眼睥睨着坐在长桌尾端的张立敏:“张立敏大人,根据漕运司在南河渡码头的哨卡记档,每次您当值都会常出现漏检船只的情况。对此,请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是有田岭在场,张立敏觉得有人撑腰;又或者是因如今漕运司的治权在州牧府,他觉得霍奉卿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总之,他回话时的气焰略显嚣张。

  “霍大人,您不能专盯着一个鸡蛋挑骨头啊!如今漕运司在您辖下,您是最清楚的,南河渡码头每日有那么多船来来往往,漕运司从无‘每船必稽’的规程。不独下官如此,漕运司每位督官在南河渡轮值主责时,都没有……”

  “漕运司确无‘每船必稽’的规程。”

  霍奉卿打断张立敏试图浑水摸鱼的狡辩之词,目光如隼,冷冷勾唇:“但盐业司有。不然,您以为‘每船必稽’这四个字出自何处?”

  根据漕运司的相关章程,寻常货船进码头时只需进行抽检。但大缙律规定“盐铁官营”,盐运船是不能当做寻常货船对待的。

  盐业司的典章上有明确条陈,各家盐商报备的运盐船从外地回来时,每船必稽。

  张立敏无非就是欺霍奉卿年轻,以为他对盐业司的相关典章规程并不熟悉。

  毕竟盐业司向来是归州丞府管,在张立敏的想法中,霍奉卿这个年轻的州牧府留府长史自上任以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十处打锣九处有他,怎么会有空去细读不归自己管辖的司衙典章呢?

  但事实证明,霍奉卿不但有空细读盐业司典章,还顺便将刑律司的典章规程也过目了。

  就在张立敏满面通红、哑口无言时,霍奉卿没再对他穷追猛打,却毫无预兆地转向正在看热闹的刑律司官员。

  “根据张立敏大人的说法,漕运司长期存在将运盐船与普通货船同等对待的巨大疏漏,此事直接牵涉到漕运、盐业两处司衙。刑律司做何看法?”

  这话一出,田岭的脸色微变。

  霍奉卿突然将盐业司、刑律司接连拖下水,几句话就将漕运司、盐业司、刑律司搅和成一锅粥。

  谁都不知他意欲何为,许多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相关官员都在拼命想办法将自己摘出来,不相干的官员则各有算盘,便七嘴八舌地嘤嘤嗡嗡,议事厅里顿时混乱起来。

  云知意就坐在田岭身旁。

  她察觉到田岭的坐姿愈发僵硬,心知时机到了,便略略歪头凑近些,以气声道:“田大人,要不我提议旬会暂停,您单独与霍奉卿再沟通一番?我看他这架势,怕是要逼着刑律司重释法条。他如今代掌着州牧印,按律有权这么干的。若让他得逞,那这三个司衙不就一起乱套了?”

  “嗯,霍大人年轻气盛,有时难免激进,”田岭微微颔首,“我且与他谈谈吧。”

  云知意暗暗松了口气,看似不经意地向霍奉卿投去一瞥。

  两人都面无表情,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错——

  上钩了。

第七十六章

  旬会暂停,众官三三两两出了议事厅,各自寻角落嘀咕,或随意走走权当放风。

  云知意取出一颗薄荷蜜丸含进口中,坐在原位望着田岭与霍奉卿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

  田岭与霍奉卿出了议事厅后,径自行往州牧府东院。

  这院从一开始就是霍奉卿单独办事之所,两年多下来,里里外外许多陈设细节自都打上了他的印记。

  穿过垂花小拱门,便是一条通往东院正堂的青石板小径。

  小径两旁的花木枝繁叶茂,都是原州府官衙内常见的品种,左不过就玉兰、石榴、紫薇之类。

  因品种并无珍奇,州丞州牧两府大多数官员的办事院落内,庭景几乎都是任意粗放养着。

  若主官没有特别交代,平日里就由杂役官们浇浇水、松松土、除除虫,如此便算是照顾好了。

  但霍奉卿这院里的花木却被打理得错落有致,几乎是三步一景,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田岭将双手负于身后,步履沉缓,边走边打量着四下。

  他笑叹一声,仿佛闲话家常般感慨道:“细想想,自你霍大人步入原州官场以来,简直片刻也没闲过。如此忙碌之下,竟仍能有余力关照庭院景致之类的细事。到底年轻,精力就是充沛。”

  明明是州丞与州牧府留府长史之间的谈话,他却以长辈调侃晚辈的姿态破题。

  本该暗潮汹涌的紧绷气氛就这样被他化解于无形,可谓举重若轻,着实老辣。

  霍奉卿语气淡淡的:“所谓‘年少轻狂’,直白说来,就是精力过剩,到处找事瞎折腾罢了。”

  这话让田岭稍稍愣怔,旋即发出浑浊沉闷的笑声。“霍大人的自我评鉴倒是坦率中肯。那你说说,方才在议事厅那般瞎折腾,究竟是闹的哪一出?”

  霍奉卿跟着笑笑,眼底却无波无澜:“漕运司与盐业司对同一条律法的理解有分歧,导致执行上出了漏洞。我让刑律司居中拿出说法,不过照章办事而已。”

  田岭笑得慈祥:“照章办事是理所应当,但一味激进就不好了。”

  “请田大人赐教。”霍奉卿摆出洗耳恭听状。

  田岭语重心长道:“你方才发话之前可曾想过,贸然将毫无准备的刑律司推至居中位,会有什么后果?若他们无法当场给出个能平衡各方的说辞,后续三个司衙乱成一团,你要如何收场?”

  说话间,两人并肩步上台阶。

  霍奉卿应得云淡风轻:“那简单,快刀斩乱麻就是。三个司衙一并彻查整顿,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大清洗一遍。田大人不必担忧,我忙得过来。”

  田岭被他这话噎得脚下稍滞,但神色未变,沉默地进了主厅落座。

  ——

  正如云知意之前的预判,此时田家各项布局尚未完备,所以田岭才是目前原州官场上最怕旁生枝节的那个人。

  田家当下处于“广积粮、缓称王”的阶段,最需要的就是原州总体稳定,一面不动声色禁锢总体民智,一面大力推动民生繁荣。

  这就需要官员们按部就班,维持好各项事务的正常运转。

  只有如此,田岭才方便腾出精力,继续拉拢本地大族,进一步巩固各方利益同盟,同时更加深入地推进“割裂百姓对朝廷的向心”的步骤。

  所以,今日霍奉卿忽然露出大肆搅混水的苗头,田岭不可能视若无睹。

  小吏奉茶后躬身退出,厅内便只剩二人隔桌相对。

  院中秋蝉声嘶力竭地闹着,纷扰杂乱之音持续透过大敞的厅门传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