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据说谭盛礼能默古籍,通晓古今,以他高风亮节的性子,未尝不会有谦让的心思?与其夹有私心遥遥领先,不如退几步赢得堂堂正正,这是正直的人都会有的想法,而世上又有谁比谭盛礼更正直呢?
早已面露倦态的工部尚书再次开口为谭盛礼说话,提议钦点谭盛礼为新科状元,他的声音浑厚如钟,尽管口齿不甚清晰,但不妨碍谭振兴听懂了,连连点头,要不是担心冲撞了皇帝,早扯着嗓门大声表达自己观点了,状元和榜眼都是他们父子的,敬老尊贤,他做榜眼天经地义,不值得大费周章的讨论。
输给别人他或许不服气,输给谭盛礼他心服口服,恨不得催皇帝爽快点,别磨磨唧唧的,要知道从清晨出门到现在他还饿着肚子呢,再站下去,他怕自己饿晕过去,那就真正犯忌讳了。
他撅了撅嘴,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皇帝注意到他表情,问他,“是否有话想说?”
谭振兴弯腰作揖,“明算这门我侥幸多答对了一题,但从策论文章来看,我比父亲远远不足。”尽管策论和明算比重相同,但论两门成绩谭盛礼更好,谭盛礼的文章震撼,引出的道理发人深省,谭振兴每次读完谭盛礼写的文章都有种不配为人的感觉……
他要达到那种效果,只能靠嘴骂……
由此可见,还是谭盛礼更厉害,他自叹不如。
皇帝不动声色重新比对两人文章,说来神奇,谭盛礼的文章他读了三遍,越读越爱不释手,他明明比谭振兴大不了多少,心态更像是老者的心态,因为谭盛礼的文章更表述到他心坎上,他按下心底真实情绪,问谭盛礼,“和儿子同场科举有何感受?”
战场上无父子,考场又何尝有父子,之前就发生过父子同场科举,儿子高中父亲落榜结果郁郁寡欢而亡的事儿,彼时儿子已入翰林,为此告假回乡丁忧守孝,听说那件事后,他唏嘘不已,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嫉妒,儿子高中光耀门楣是好事,却因自己心头那点不忿酿成惨剧,如今凝视着谭盛礼平易近人的眉眼,他又想起那件事来。
同样的事儿发生在谭家父子身上,该会有不同的结局罢。
他沉吟不语,但听谭盛礼答,“既觉得羞辱,又倍感荣幸。”
觉得羞辱是谭辰清好逸恶劳,年少时不发愤图强,他若勤奋些早考取功名如何会等到儿子长大成人父子同场考,荣幸的是孺子可教,谭振兴他们虽有些小毛病,但学习肯下功夫,还有得救。
皇帝再问,“名次不如他可会不甘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学生为之高兴,如何会不甘。”子孙有出息,家族兴盛,该是所有长辈的心愿,怎么会心生不甘呢?
皇帝默然,又去看谭振兴,后者心领神会,毕恭毕敬地作揖,“学生亦如是。”
像他文章所写的那样,有父亲时刻在身旁教诲是最值得开心的事儿,哪怕他满头白发牙齿掉光也不会改变这个想法,谭振兴道,“状元之位,父亲当之无愧。”
“受之有愧……”谭盛礼拱手,脸色诚恳。
尽管谭振兴性子不够稳重,答对三题是事实,谭振兴若是状元乃他应得的,作为父亲,谭盛礼为他开心。
“儿子的学问是父亲教的,父亲不是状元儿子岂敢称状元?”谭振兴的声音掷地有声。
父子两互相谦让,最后还是由皇上定夺的,明算这门,谭振兴答对三题更出彩是事实,可策论文章格局略小,比谭盛礼逊色许多,钦点谭盛礼为新科状元,他为榜眼,而龚苏安为探花。
毫无疑问,谭家成了殿试最大的赢家,父子一门三进士,可媲美史上有名的苏家……
杏榜贴出,京里的读书人惊呆了,众所周知,江南和鲁州两地的读书人为状元热门人选,连个探花都没拿到,尽管两榜进士仍然以两地读书人居多,但打破了两地出状元的说法,绵州读书人顿觉扬眉吐气脸上有光,为看状元游街,特意沐浴洗漱后穿了身自认为体面的衣衫去街边候着。
街道两侧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蒋举人显得尤为激动,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中了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坐在马背上,看着沿街穿得姹紫嫣红的人们,谭振兴突然想到了这首诗,经过蒋举人他们身边,他笑靥如花的挥手,不忘小声告诉前边的谭盛礼,“父亲,是蒋举人他们。”
他冲蒋举人他们挑眉,恨不得和他们分享件喜事:方举人落榜了,这会儿正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呢!
但因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俯身和蒋举人他们说话,只能在心里偷乐。
游街的顺序是以名次来的,状元最前,榜眼次之,探花其后,龚苏安作为徽州能考中探花也算徽州之光,徽州读书人张扬的冲其摇着折扇,齐声喊其名字,诵其诗文,声音不高不低,但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他们的声音就略显突兀了,谭振兴回眸,礼貌道,“龚兄人缘真好!”
奈何龚苏安脸色发青,难堪至极,谭振兴以为他身体不适,关心的问了句,龚苏安寡淡地回了两个字,“没事。”
但怎么会没事呢,明明他答对了所有题,即便文章不行,但以明算的优异成绩,新科状元应该是他,而非谭盛礼和谭振兴,望着前边那道背影,龚苏安心头咬牙,偏谭振兴不懂,担忧道,“没事吗?我看龚兄气色不好……”
想到某种可能,他了然地挑眉,小声地说,“是不是饿了?”
龚苏安:“……”
“老实说,我也饿了。”从清晨到现在,他连口水都没喝呢,连续考四个多时辰,被钦点为榜眼后就骑马游街,这会儿饿得不行,可惜身上没有带吃食,他鼓励龚苏安,“先忍忍吧,待会就好了。”
龚苏安:“……”
“你真不是饿着了,脸色真不太好呢。”
龚苏安:“……”
不想搭理谭振兴,龚苏安偏头看向街上围观的百姓,顺着他视线望去,谭振兴再次开口,“找点事转移注意力是个好办法,看到穿蓝色衣衫的小男孩没,他仰慕地冲你微笑呢。”
龚苏安:“……”
不想和谭振兴多聊,耐不住谭振兴话多,龚苏安不得不找话题说,“明算五道题,三题无解,谭榜眼没怀疑过自己答错了吗?”
他瞄了眼谭振兴的考卷,五道题谭振兴答到最后都是无解,殿试考卷,敢写无解的考生恐怕就谭振兴了吧,像他答完五道题,却因自我怀疑而不敢把无解的答案写在考卷上,谭振兴就不怀疑吗?
“我明算再差不至于差到三道题做出来是无解都不相信吧,那就不是差,而是蠢了。”
龚苏安:“……”
谭振兴没看过龚苏安的考卷,不知他原本五道题都答对了的,沾沾自喜道,“我从最后道题开始做的,连续做完三道题都无解,以为所有题都无解呢……”也是他犯浑,看三道题无解后便想当而然认为所有题都无解,如果他静心好好答,五道题不是问题。
父亲说得没错,他不犯浑是没有问题的!
第131章
都怪他自作聪明!回家后告诉父亲实情,保不齐又得挨顿打,想想就屁股痛,谭振兴问龚苏安,“龚兄,令尊尚在?”
话题跳得快,龚苏安不知谭振兴何意,面露不愉,“在。”
“可经常打你?”
龚苏安:“……”他父亲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不是动不动就打人的性子,谭振兴问此话既是瞧不起他父亲,也是瞧不起他,他抿着唇,脸色阴沉,呛道,“令尊可经常打你?”
谭振兴不假思索地点头,“不说经常,偶尔吧。”
龚苏安:“……”
真的不想和谭振兴聊天,他索性低头不语,谭振兴兀自找话说,嘀嘀咕咕说了十来句,而龚苏安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识趣地不再多言,最后安慰了龚苏安句,“不舒服就忍忍吧,待会就能回家了。”
甭管龚苏安如何解释,他认定龚苏安脸色不好就是给饿着了。
游街结束后,他语重心长地劝龚苏安先去吃点东西,别饿出什么毛病来,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考上,别没来得及享受高中的喜悦就被饿得一命呜呼了,龚苏安脸色铁青地嗯了声,走得飞快,谭振兴欣慰地笑笑,去人群里找谭盛礼和谭振学去了。
父子三人都中了进士,惹来无数艳羡的眼神,碍于谭盛礼和谭振兴名次太好,其他进士不好意思搭讪,因此围着谭振学询问明算题的解法,他们大部分人年纪都在四十左右,自幼读书考科举,偏重文章诗词,明算会答几题就行,直到科举改革,不得不花心思钻研算学,但天赋不佳,会做的题太少了。
不过这次殿试没有让他们失去信心,就说谭振学,文章明明比龚苏安强很多,就因风格不同,名词比龚苏安落后许多,朝廷科举改革,明算比重增加,但文章仍然是关键,两门都不能放弃,在场的虽已是进士,可在算学上没什么自信,想趁机问清楚解法,回家后考考族里读书人,告诫他们好好学算学,文章中规中矩的话,算学厉害能占很大的优势。
谭振兴凑过去时,他们正聊第三道题,见是他,众人齐齐拱手,“见过谭榜眼。”
谭振兴还礼,“见过诸位。”
“大哥,你和他们说说最后三道题的解法吧。”谭振学答对了半道,没有全对,不好和他们细说。
讲题是谭盛礼的强项,谭振兴哪儿敢出头,忙将谭盛礼拉过来,央着谭盛礼讲题,谭盛礼先说题出自哪本书,再拆分试题,挨个挨个讲,复杂的题,经过谭盛礼分析讲解后简单非常,众人受益匪浅,试想,他们身边若有这么位擅长算学的老师,名次恐怕会更靠前。
而且他们意识到件事,殿试五道题,谭盛礼全部都会做,留三道题还真是有谦让的意思在里头,不由得愈发佩服谭盛礼,同场考试,谁不是费尽心思的往上爬,为此贿赂主考官,陷害同窗致其不能科举的考生不计其数,谭盛礼竟让其他考生三题,谦虚礼让的品行令众人景仰万分。
连第四名的罗文星态度都恭敬不少,罗文星出身江南书香世家,是状元的热门人选,他几岁就在诗会上崭露头角,少年成名,他自己也极有信心,谁知不仅不是状元,连个探花也不是,在金銮殿里,宫人宣读殿试名次时,他几近晕厥,此时听谭盛礼解题后,心头那点不甘消贻殆尽,他自惭形秽道,“谭老爷博学多才,罗某自愧不如啊。”
“是啊。”
谭盛礼做状元实至名归。
“罗公子谦虚了,谭某不过多读了几十年的书而已。”
讲题耽误了近半个多时辰,散时已日落西山了,总算熬出了头,其余人约着去酒楼聚聚,问谭盛礼他们去不去,谭盛礼看向谭振兴和谭振学,两人表态,“家人们还等着,来日再聚吧。”
众人都知谭家低调,平日极少和人往来,不便多劝,各自约着人说说聊聊的走了。
片刻功夫,就剩下谭盛礼他们,谭盛礼道,“走吧。”
晚霞的余晖散尽,晚霞余晖散尽,街道两侧铺子前的灯笼亮着,灯影幢幢,看得谭振兴恍惚觉得在做梦,抓起谭盛礼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拍了巴掌。
啪的声,声音响亮。
“不是在做梦呢,父亲,儿子竟真的考上了。”
手心火辣辣的谭盛礼:“……”
脸上留着巴掌印的谭振兴犹不知痛,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父亲,你是状元呢。”
谭盛礼:“……”
“父亲,明日咱们去山里祭拜祖宗他们吧,儿子总觉得是祖宗在保佑着我们。”
谭盛礼沉默不语,旁边谭振学附和,“父亲,挑个日子祭祖吧。”谭家落败太久了,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难得有高中的好消息,怎么能不告诉他们知晓呢?
“好罢。”
街上人来人往,谭生隐拿着几个包子在不远处候着,看他们走近,忙上前递上包子,“饿着了吧,尝尝吧。”殿试落榜,谭生隐心里虽失落,但没想象中的难过,许是入宫前从谭盛礼话语料到会有此结果,真落榜了,倒是松了口气。
见他气色不错,谭盛礼道,“结果虽不尽人意,但别灰心。”
“是。”
包子还热和着,谭振兴拿着后没吃,待谭盛礼咬了口他才张嘴,肉馅儿的,他两口就吃掉个,狼吞虎咽的动作看得谭盛礼皱眉,谭振兴感觉到谭盛礼的目光,几口就吃掉谭生隐手里半数的包子,还要再吃,谭生隐提醒他,“饿久了突然吃太多容易吃坏肚子,缓缓再吃吧。”
谭振兴后知后觉,看谭盛礼和谭振学,两人手里的包子还没吃完,他擦擦嘴角,“待会再吃吧。”
待会却是没吃,倒不是他不想,而是谭盛礼去酒楼买了几个菜打包回家吃,有鱼有肉,谭振兴担心吃包子吃饱了就吃不下其他,忍着没再吃,说起探花龚苏安来,“读书人身子骨弱,同样是饿,我没什么感觉,龚兄饿得嘴角发青,到后边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了眼谭生隐手里的包子,“也不知龚兄有没有听我的话先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语气满满担忧。
谭生隐问他,“龚探花和振兴哥很好?”
“算不上好罢,就怕他不顾好身体莫名奇妙死了……”那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啊。
谭盛礼:“……”
谭生隐后悔问这个问题,识趣地站去边上,奈何谭振兴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自顾往下说,“你们没看到他脸色有多差,刚开始还勉为其难和我聊两句,慢慢的脑袋都抬不起来了,你说他要有个好歹,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探花之位有何意义啊,还有他家里人,省吃俭用呕心沥血供他读书,还没入仕为官呢人就没了,多年付出就付之东流了啊。”
谭盛礼:“……”
“所以啊,我们要多多保重多活些时候……”
这下不只谭生隐,连谭振学也往边上挪了两步,感觉身侧人空,谭振兴侧目,就见谭盛礼抿唇瞪着自己,眼神阴恻恻的,看得他遍体生凉,讷讷地解释,“我随口说说罢了,父亲身体好,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看他低眉塌眼的怂样,谭盛礼直叹气,堂堂榜眼私底下竟是这副样子,谭盛礼无奈道,“振兴,你是榜眼,天下读书人的典范,言行举止稳重些罢。”
“是。”谭振兴正色地拱手,有板有眼道,“儿子记下了。”
其实说起这位探花,谭生隐听街上的读书人说了些事,徽州文风不盛,据说龚苏安的文章中规中矩无甚新意,主要是算学好,府试试题,龚苏安只有最后道题没算出来,不是他不会,而是时间不够,时间再长点的话,龚苏安保证全部答对,他听街上围观的读书人说的,龚苏安算学极佳,整个徽州,能和他一较高下的寥寥无几。
在徽州读书人眼里,龚苏安是有可能做状元的。毕竟读书人重文,轻视算学,精通算学的人并不多,龚苏安文章不出色,算学好啊,据说能中举也是因明算考得好的缘故。
“能中探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儿,但对龚苏安来说或许不是。”谭生隐听了不少那位探花的事儿,骨子里极为要强,县试府试院都是案首,院试名次差点,气得他把自己锁在房里好多天没出来,乡试前两天更是通宵达旦的看书……
提到龚苏安,徽州人的评价是聪明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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