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所有人都磨磨唧唧的,交卷时眼神慌张迟疑不安,像极了他检查功课学生们没做的情形,不由得让孟先生火冒三丈,好几次想动手揍人。
学生们自知表现差给国子监蒙羞了,故而离开考场就去藏书阁读书,极为努力,再度让吴侍郎几人感到困惑,学生们明明很勤勉,为何成绩不尽人意呢?整个国子监,要不是有几位翰林大学士孙子和杨尚书之子撑着,国子监恐怕会沦为天下读书人的笑柄了,文武百官之子,有天下名师教导竟不如耄耋之年的老秀才,何等讽刺……
心有疑虑,阅卷结束吴侍郎等人并未离去,而是去藏书阁查看学生们的情况。
月明星稀,藏书阁里灯火通明,窗前门后楼梯间都坐着人,他们翻着书,嘴里小声诵读着,目光认真专注,吴侍郎走向桌边的少年,垂眸问,“天色已晚,明日还有功课,熬夜不累吗?”
据他所知,夜夜有人在藏书阁通宵温习功课,勤奋是好事,但过犹不及,熬坏了身体得不偿失,吴侍郎不赞成学生们的做法。
猝不及防的声音吓得少年打了个哆嗦,仰头看是吴侍郎,忙起身见礼,讪讪道,“不……不累。”
吴侍郎又问了好几个人,俱说不累,吴侍郎记得其中几个学生是户部同僚之子,有心帮他们找找成绩不如人的原因,随意从书架拿了本书考察他们功课,结果无人答得上来,吴侍郎以为自己拿错了书,这是本史书,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都会给晚辈看,普通读书人考科举熟读四书五经便足矣,然而对书香门第是远远不够的,触类旁通,各方面都得有所涉猎……
以为问题过于难了,吴侍郎又问了个简单的问题,学生们回答得磕磕巴巴的,吴侍郎有些失望,和谭盛礼说起时有些失望,“国子监为天下读书表率,观其学问……”说到这,吴侍郎顿住,想到这几日学生们的反常,感慨道,“立身于世该以品行为最,谭祭酒还得多费些心思了。”
“吴大人说的是,谭某自当尽力。”
两人边说话边朝外边走,夏试期间,两人都住在国子监,如今忙完自是要回家去,谭振业在外边候着,看到谭盛礼,上前给吴侍郎见礼,随即接过谭盛礼手里的包袱,他五官俊朗,眉眼锋利,和谭盛礼随和宽厚的气质截然不同,为官多年,吴侍郎自认还算有些眼力,谭家其他两位公子学识渊博,但性格单纯朴实,这位小公子不同,看面相就不是好惹的主,还真是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再想想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吴侍郎约谭盛礼,“谭祭酒不知是否有空,吴某有些私事想请教。”
他子嗣家眷都在老家,许是山高皇帝远,妻子常来信忏悔没有教好孩子,要不然他们怎么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做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呢?
害怕谭盛礼多想,吴侍郎言明,“和吴某几个儿子有关。”
父母年迈,不肯来京,妻子要在家照顾他们,几个孩子也在,以前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然而看了谭盛礼后,他突然迟疑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子在老家借自己的官声整日结交狐朋狗友,游手好闲碌碌无为,不是法子啊,他又有些等不及了,和谭盛礼道,“吴某送谭祭酒家去如何?”
“好。”
谭盛礼让谭振业先回,自己坐吴府的马车回去,车里,吴侍郎说了家里的难处,“照理说我升迁来京他们就该同来的,奈何我父母身体不好,又念故土难离,妻儿多年都在老家。”目前陪在他身边的是两名妾室和两个庶子,不过庶子尚且年幼,读书的事儿不着急,倒是几个嫡子更迫切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谭祭酒见笑了,不瞒你说,几个嫡子在老家不省心,接来京城又不妥当,谭祭酒可有好的法子?”
“此事确实难做。”父母在老家,吴侍郎妻儿来京会被人诟病,谭盛礼问,“几位公子可喜欢读书?”
“小时候还算踏实,慢慢的就懒惰了,我不在身旁,没人镇得住他们。”吴侍郎也倍感头疼,奈何公务繁忙委实抽不开身,否则非好好收拾他们不可。
谭盛礼又问,“令公子品行如何?”
吴侍郎直言,“懒归懒,但不敢借我的名声在外乱来。”
“几位公子就学的书院如何?”
吴侍郎见过书院山长和几位夫子,在自己面前谄媚至极,吴侍郎不喜欢这种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人,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谭祭酒的意思是给他们换间书院?”
“吴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无暇教导几位公子乃情势所迫……既是这样,就给他们挑个好的书院吧……”
吴侍郎是江南人士,江南文风盛,好书院比比皆是,但管得松,去了恐怕也没什么用,吴侍郎问,“谭祭酒可有好的推荐?”
“吴大人若是觉得来国子监不妥,送去绵州书院如何?”绵州书院的山长年高德劭,极为受读书人敬重,据说陆举人落榜回绵州后自荐进了书院,陆举人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不怕得罪人,好几位官家子弟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尽管遭人记恨,但不得不说,绵州书院的名声更好了。
“行吗?”吴侍郎有所犹豫,绵州离江南远,又不通水路,孩子们水土不服怎么办,而且他怕平州土匪未除净,儿子们遇害怎么办,他想了想,道,“我考虑考虑吧。”
事关吴家家事,谭盛礼不好多言,到巷子口就让吴侍郎将他放下,到家时隐约看门前有人影晃动,谭振业也在其中,“这位老人家,家父待会就回,去府里等着吧。”
“不……不用,我就在这等着吧,没什么事……就想亲自和祭酒大人道别,我老头子这辈子没佩服过谁,只有祭酒大人……”他明日就回乡了,想与谭盛礼说两句话,担心在国子监门外堵着路,特意问了住址来谭家门前候着,他朝谭振业摆手,“小公子不用管我,夜里凉快,吹吹风正好。”
“振业……”谭盛礼唤了声,大步上前,认出说话的人是考场里的那位老人,拱手见礼,“进屋喝杯茶吧。”
老人摆手,“天色已晚就不叨扰了,我是来辞行的,我老头子这辈子能进国子监参加四季试多亏祭酒大人,姚某感激不尽啊。”他将拐杖递给身侧的儿子,掸了掸衣衫的灰,庄严地拱手,“祭酒大人德高如山,有生之年能瞻仰其容颜,姚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姚兄客气了,谭某做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谭盛礼扬手邀请他进去坐,老人望了眼朴素的大门,笑着道,“不去不去了,能与你说两句话已是荣幸,怎能奢求更多呢。”
谭盛礼日理万机,他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此次一别就是下辈子再见了,姚某祝祭酒大人桃李满天下。”
“祝姚兄一路顺风。”
老人满脸含笑,再次正襟拱手,随即拿过拐杖,和几个儿子走了,他走在最前,几个孩子簇拥左右,稀薄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背影模糊但分外温暖,到拐角时,老人家突然转过身,看谭盛礼仍站在门前,他扬手挥了挥,“祭酒大人如此随和,是读书人之福,你们要好好读书……”
“知道了父亲,路不平,儿子扶着你罢……”
待声音渐渐远去,谭盛礼与谭振业道,“走吧,回去了。”
忙了几日,谭盛礼有些疲惫,谭振业扶着他,直直往院里走,经过书房时,谭盛礼顿住脚步,侧目问谭振业,“你大哥没惹事吧?”没他管着,谭振兴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他道,“去书房看看你大哥吧。”
谭振业目光微滞,“好。”
书房里,谭振兴坐得脊背笔直,姿态端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乞儿坐在他旁边,时不时偏头看他,谭振兴目不斜视,看书的眼神堪比见了钱,乞儿托腮,“振兴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反常即为妖,今晚的谭振兴认真得不自然。
“胡说。”谭振兴翻了页纸,“我平日读书不也这样吗?”
语毕,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谭振兴再次挺起胸膛,瞪大眼,恨不得将书瞪出个窟窿来,乞儿回眸,见是谭盛礼,欣喜地起身,“谭老爷,你回来了啊。”
“嗯。”
屋里没什么变化,就谭振兴……举止正经得反常,谭盛礼蹙眉,“振兴。”
谭振兴虎躯一震,“是。”虚势地应了声,弯着腰站去谭盛礼跟前,“父亲回来了?”
“这几日可好?”
谭振兴瓢了眼谭振业,声音渐弱,“非常好。”
“是吗?”
谭振兴躬身,“是。”
“怎么个好法?”
谭振兴:“……”他就知道任何事都逃不过谭盛礼眼神,他这人面善,做不得半点坏事……买卖……谭振兴怕了,屈膝跪地,照谭振业教的搪塞谭盛礼,“卢状谨记儿子教诲,孝顺父母长辈,儿子略感欣慰……再者……”谭振兴将书铺开张的事儿说了。
左右瞒是瞒不过的,不如老实交代,只是他没证据表明书铺和谭振业有没有关系,没有心底怀疑说出来。
好在谭盛礼没有刨根问底,但谭振兴愈发惶惶不安,以致于谭盛礼离开后他整个人都愣然不动,难以置信地看向谭振业,“要不要和父亲说实话啊。”
“父亲累得不轻,大哥就莫打扰他休息了吧。”
谭振兴欲言又止,转而问起夏试成绩来,这次夏试,国子监的学生可谓凄惨,每门十份出色的考卷,出自国子监的寥寥无几,以致于京里人议论纷纷,连朝中大臣也在谈论此事,国子监为天下最高学府,夏试却被其他读书人碾压,有何脸面可言,就在学生们暗暗咬牙发誓秋试要挽回国子监名声时,殊不知有场苦难等着自己,谭盛礼差人将他们的考卷送到府邸,还特意附上自己近日表现。
近日表现不就是出城劳作的事儿吗?不知道大难临头的他们为振奋学气,下学后还去酒楼办了场诗会才回家,然后,远远的就见自家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握着根木棍,木棍约有手臂粗,和父亲儒雅的气质南辕北辙……
且那阴沉如水的目光,活像彼此是仇人似的,他们心有疑惑但没多想,跳下马车躬身施礼,心知考得不好给父亲脸上抹黑了,态度格外温顺,哪晓得父亲不由分说就挥起棍子揍自己,下手狠辣不留情面,以致于他们连床都下不来,痛就算了,偏偏还要他们去国子监……若不肯吩咐小厮绑也要将他们绑到国子监去。
家丑不可外扬,挨了打谁愿意去外边招摇过市让别人笑话啊?
只见国子监门口,很多学生扭扭捏捏不肯进去。
张府马车旁,小厮劝,“少爷啊,时候不早了,快进去吧,老爷交代了,错过早课回家还得挨揍呢。”
张家少爷:“……”
秦府马车旁,小厮:“少爷啊,再不进去小的只能用强的了。”
秦府少爷:“……”
鸟语花香的清晨,只听国子监门口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滚开,你敢动我试试。”
“信不信我刮了你的皮拿去喂狗。”
“滚开!”
“少爷,老爷说了,不听话他亲自来国子监教你,不过那时候就得棍子招呼你了。”
“少爷啊,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忍忍吧。”
“少爷,老爷虽不在,但木棍在书房墙上挂着呢。”
众少爷们:“……”
木棍木棍,到底哪儿来的木棍,自家父亲莫不是中邪了吧?
就在少爷们沉思时,突然传来道惊呼,“早课快到了”!
少爷们浑身一僵,反应过来后拔腿就往里边冲,奈何伤势严重,上台阶时拉扯到屁股的伤,痛得嗷嗷大叫,小厮们齐齐在后边为其打气,“少爷,快点啊。”
迟到又得挨打呢!
少爷们:“……”
这日,负责早课的先生发现竟无人迟到或请假,震惊不已,且问那些学生为何站着背书,学生回答说站着头脑更清醒,直言坐着容易犯困,他们不仅早课站着,全天都站着听课,全神贯注得先生都感到害怕,纷纷找谭盛礼禀明此事。
“他们喜欢站着就站着吧,讲学不拘泥于形式,听课也如此……b.'z”
第158章
学生们动作不便,走路姿势僵硬,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谭盛礼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其他教书先生却难以置信,为人师几十载,极少遇到学生被揍得痛不欲生的场景,即使有也是那些粗犷魁梧的武将,而这次挨打的学生里,不少人的父亲是文官。
不怪他们惊掉下巴,文官行事注重礼法,以武力解决问题的还是少见。
就在教书先生们怀着诧异愕然的心情讲学时,日照书铺再次迎来了大批客人,那些人穿着体面,举止高雅,正和柜台边抄书的谭振兴说话。
“犬子天资愚钝,进国子监四年仍无长进,昨天我已狠狠揍过他了,还望大公子转达祭酒大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们若违背国子监监训,惩罚便是。”
其他人纷纷附和,若非这次夏试,他们恐怕还沉浸在‘我儿才华无双,他日必成大器’的假象里,即使拿到儿子考卷以及祭酒大人书信,只怕也以为偶尔发挥失常不会放在心上,幸亏无意翻到谭振兴的文章《为人子之幸事》,开篇以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为人子最悲痛的事儿引出那最高兴的事。是什么呢?是父母年事已高仍愿如儿时待他们。
人幼时懵懂无知,是听父母教导,遵先生教诲,慢慢长成于朝廷于百姓有益的人,故而无论到何年岁,父母先生是人生最重要的人,先生教书以戒尺训之,那父母呢?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错,父母有着比先生更重要的责任,先生以戒尺惩戒,父母呢?
谭振兴提到了木棍,聊到了谭家从惠明村到京城的点点滴滴,直言没有祭酒大人时常以木棍揍之就不会有他的今天,这让很多人不禁反思,平日是否对孩子太过纵容,他们自诩温文儒雅,瞧不起武将动不动就揍人,家里孩子做错事,多罚他们抄书或面壁思过,但谭振兴说远远不够,得让他们尝尝苦痛的滋味,人哪,尝到痛才会害怕。
讳疾忌医里的蔡桓侯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刚开始扁鹊苦口婆心的劝他医治,蔡桓侯不当回事,还是后来浑身泛疼才害怕了,忙派人到处寻扁鹊,结果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而亡……
道理太过深刻,诸位大臣不得不慎重待之,故而夏试前就来书铺买了木棍,无意和身边同僚说起,发现都有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为人父母的心情果然是相通的,有位穿着青色长袍的大人道,“大公子,犬子资质平庸,还请令尊多费心思。”
此人姓陶,礼部官员,膝下只得一子,平日骄纵得不行,就说前几日儿子嫌出城劳作辛苦故意装病在家偷懒,他非但没呵斥,反而让管家去医馆抓了两副药,以防让谭盛礼察觉儿子装病的事儿不高兴,现在想想,自疚得很,“大公子,犬子懒散,还望令尊严厉教诲”。
谭振兴拱手,“陶大人莫担忧,父亲既是祭酒,必不会置学生不顾,只是他新官上任,人微言轻,就怕少爷们不给面子,所以还得陶大人鼎力支持才是。”
他态度真挚,在场的人齐齐应承,“责无旁贷。”
和他们聊这些谭振兴是心虚的,被父亲发现自己借他的名义做生意,想想屁股就隐隐泛疼,他岔开话题道,“不知诸位少爷平时读什么书?”
忙给众人推荐书架的书……多是修身养性的书,府里多的是,故而买书的人不多,谭振兴又给他们推荐谭振业的字帖,陶大人买了两副,问谭振兴,“可有祭酒大人的字帖?”
“暂时没有。”谭振兴都没敢说书铺的事儿,哪儿敢问谭盛礼要字帖啊,他翻开字帖,解释说,“三弟的字和父亲相差无几,令公子临摹这副字帖就很好。”
在场的都见过谭盛礼和谭振业的字,确实差不多,只是谭振业的笔画更为尖锐些,少年意气风发,临摹谭振业的字更为容易,在场的大人们便道,“那买两副吧。”
“我要四副。”
“我七副字帖吧。”
谭振兴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笑堪比天上的太阳般灿烂,掌柜在旁边看得嘴角抽搐,前两日大人们成群结队来买木棍,数钱时谭振兴笑得太狂放以致于脸颊抽筋差点去医馆请大夫,此刻又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掌柜小声提醒,“大公子,小心脸抽筋。”
谭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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