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刘明章是秀才,遇到县令都不用下跪,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他们,想到这,谭振学突然发现没看到谭振业,莫不是被刘家打狠了回屋躺着了?
于是没有多想。
直到村里的老童生拿着文章来请教,他隐隐听到县衙牢房几个字,还有谭振业的名字,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眼神询问旁边的谭生隐,后者摇头,低声道,“没有听说这件事啊。”
不就打伤人,又没打死,哪儿用得着坐监,赵铁生胡说的吧。
院子里,赵铁生细细说起此事,难掩愤慨之色,他住在村里,了解的事情要比谭盛礼多,刘明章看着老实,花花肠子都比谁都多,谭振业明显是着了他们的道,两个月啊,两个月出来县试都过了,刘家摆明了想赶尽杀绝,心肠够歹毒的啊。
树下凉快,时不时有风拂过,雨后的风透着凉气,赵铁生见谭盛礼低头专心看他的文章,荣辱不惊,颇有大儒之风,敬重之余难免心生感慨,虎落平阳被犬欺,谭家不该是这样的,他扫了眼角落簸箕里晒的花花草草,长长叹了口气。
听到他叹气,谭盛礼抬起头来,脸的轮廓,在斑驳的光影中棱角分明,有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贵,赵铁生目光微滞,低低道,“谭老爷可知我为何这把年纪仍坚持科举?”
有些话赵铁生从来没和人说起过,不知为何,此刻想找个人聊聊。
谭盛礼低头,继续看文章,“赵兄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坚持这么多年,舍不得放弃。
“那并非真实原因。”
谭盛礼又抬起头来,眼底无波无澜,望着这张过分正直的脸,赵铁生攥紧了衣衫,复又慢慢松开,眉间拧起了几道褶皱,低沉道,“我爹死后,兄弟们看我有出息不想分家,说会供我读书,后来看我屡考不中心有怨言,闹死闹活的说分家,翻脸比翻书还快,明明是亲兄弟,中午还同桌吃饭,晚上就成了仇人,我心灰意冷,分家时除了书籍啥都没要,村里没人不笑话我的,那会年轻气盛,有心和他们较劲,发誓要考个秀才让那些嘲笑过我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赵铁生苦笑,“可人生在世,哪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的啊,根本就考不上,有段时间很是低落和颓废,不怕谭老爷笑话,我曾在河边徘徊过好多次,想跳河死了算了,然而想到我如果死了,人们又不知会如何说我,想想那些冷嘲热讽,我竟是连死的勇气都没有,还有我媳妇,我死了她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啊,我媳妇自嫁给我就过得不好,分家前,她整日起早贪黑的干活,为的是不让兄嫂说我们两口子只吃饭不干活,分家后,她要供我读书带孩子,更累了。”想到自己媳妇受的苦,赵铁生忍不住红了眼,“其实我媳妇不赞成我继续读书,分家那会威胁我,若我还读书就跟我和离,但后来她就改变了想法……”
谭盛礼静静地听着,手轻轻摩挲着纸边的字,赵铁生的字很小,纸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他大拇指就能盖住四五行。
空气变得很静,赵铁生仰头,逼回眼眶的泪,声音哽咽得沙哑,“我小儿子发烧,问我兄嫂借钱去镇上看病,那会闹分家,兄嫂不肯借,我两到处求人才借到钱,去镇上医馆大夫说迟了,小儿子脑子烧坏了,到现在都不太懂事,反应也比正常人慢。”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我媳妇说,想要儿子日后不被欺负,我做父亲的就得比旁人更有本事……所以我坚持到现在……外人调侃我读书花的钱给儿子娶个城里小姐都够了,我知道那是远远不够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村里人眼界有限,不会像我们两口子包容小儿子那般包容他的,就说我们几兄弟,没成亲时感情深厚,各自成家有了孩子心就变了,想要小儿子过安稳的日子,大儿的亲事很关键,我若考中,就能给他找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不求她家世,善待我小儿子就行,这样,待我百年安心了。”
说到最后,赵铁生鼻尖泛红,背身啜泣了两声。
谭盛礼递手帕给他,赵铁生摇摇头,“我没事,就觉得自己没用,亏欠了他们许多。”
他能坚持到现在,都是媳妇和儿子替他扛着家里的大小事,没有他们,赵铁生早被击垮了。
谭盛礼不知怎么安慰他,只道,“你这次的文章用词精炼不少,立场把握得当,个别词句再斟酌斟酌,杂文这门就过了。”
赵铁生扯着嘴角笑了笑,自觉有些失礼,面上不好意思,他是看谭盛礼品德高尚却被刘明章那等小人算计,心里不忿想劝他参加科举罢了,以谭盛礼的学识,考个进士都不成问题,何至于让儿子被算进监牢,但看谭盛礼面色泰然,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他不知道谭盛礼听进去多少。
谭盛礼沉着脸,指出几个句子要他修改用词,接着看他的诗……
半个时辰才结束。
赵铁生走后,谭盛礼又在树下坐了很久,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赵铁生是想劝他吧,他仰起头,只看茂密的枝叶层层叠叠,随风摇曳时落进少许的光,半明半暗的照在两条腿上,他抬了抬左腿,又抬右腿,半晌,缓缓站了起来。
随着谭振业坐监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不到两日,谭老爷父子两人报名参加县试的消息传开,村里人炸开了锅。
原因无他,能将谭老爷逼出山,想来是刘家做过头了。
想想也是,村里人平日不对付,吵架打架的比比皆是,真正闹到公堂的却寥寥无几,刘明章不过挨两下打就把谭振业送进监牢,这样的人谁敢惹啊,不仅不敢惹,还得躲远点,保不准哪天他就把自己告到县衙了呢?
先前有人想把田地挂到刘明章名下的人不敢了,实在是刘明章做事不近人情,对自己有指导之恩的岳家都敢下狠手,何况是对他们?
前些日子还门庭若市的刘家突然冷清起来。
便是看到刘家人,大多也绕道走,害怕几句话不合遭刘家人给告了。
这件事的影响是刘家人没料到的,也出乎谭盛礼的意料,但他没有关注刘家与众人的波涛暗涌,谭振业坐监后,他天天去牢里给谭振业讲课,托张县令的关系,狱卒没有为难谭振业,除了条件差点,和在家里没什么区别。
他上午带谭振兴他们进山,边劳作边学习,吃过午饭就去县衙,狂风暴雨从没中断过,因为有他的陪伴,谭振业坐监的那点害怕淡了许多,几天下来,逐渐调整好心态,专心读书。
牢房阴暗,不知道时辰,他便让狱卒提醒他,辰时起,子时睡,不能懒惰懈怠。
狱卒看他刻苦,生出恻隐之心,便从家里搬了张四方桌给谭振业,督促他用功,牢里收监了其他人,见他们父子雷打不动的读书,心下鄙夷又好奇,都进牢房了读书有什么用啊,然而等谭盛礼给谭振业讲课时,他们总不受控制的竖着耳朵听,或昏昏欲睡,或越听越精神,无论怎样,下午都成了牢房最安静的时候。
便是狱卒也搬了凳子坐在谭盛礼身后认真听,听着觉得有理,甚至还把家里儿子捎来听谭盛礼讲课。
这日,用过午饭,牢里又骚动起来,囚犯们翘首以盼的等着谭盛礼的到来,有囚犯问,“谭少爷,谭少爷,昨日谭老爷说的那句‘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之仰之。’是什么意思啊?”
谭盛礼离开时都会留问题,囚犯们会讨论,但隔天起来就给忘了,这不,眼看谭盛礼要来了,赶紧问问谭振业。
这牢里,就谭振业学问最高了。
第21章
随着囚犯发问,其他囚犯跟着躁动起来,题长,好多人连问题都给忘了,挠着头绞尽脑汁的想,想得五官快拧成了麻花,滑稽又好笑。
“问题是什么来着,再说说,文绉绉的,太长了,记不住。”
“记不住就用心,谭老爷说了,别进了监牢就自暴自弃,人家谭少爷睡前都在背书呢。”
谭振业的刻苦众人看在眼里,论勤奋,众人望尘莫及,要不怎么说敬重谭老爷呢,谁进牢里不是像死了似的啊,就谭振业还脚踏实地的读书,精神可嘉。
不愧是读书人啊。
谭振业翻出昨日的功课,盘腿坐在桌边,重复了遍问题,又说起释义,“君子的过错好像日食月食,因此犯错时人人都看得见,改正时人人都仰望他,大抵就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
最后句话谭盛礼对牢里的很多人都说过,众人记忆犹新。
谭老爷是鼓励他们振作起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呢。
众人不由得心生惭愧,能遇到谭老爷,真的是他们的福气。
这时,最里的牢房响起嗤笑,笑声不大,听在众人耳朵里极为不舒服,想张嘴骂人,又怕谭老爷这会站在门外,听到了不好,故而忍着没发作。
他们明白那人为何嗤笑,普通人眼里,进了牢房他们就是十恶不赦的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别说仰望,不冷嘲热讽就谢天谢地了,那人觉得谭老爷假仁假义胡说的,刚开始谁不认为谭老爷冠冕堂皇的胡说呢,但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们看得出,谭老爷真心盼望他们能认识错误加以改正,出去后好好做人。
谭老爷是读书人,学识丰富,彬彬有礼,和巧言令色的小人不同。
“谭老爷是好人。”好人心地善良才不会瞧不起坐监之人,舍得拉下身份不带任何成见的和他们聊天,风雨无阻的来给儿子讲课,谭振业又不是独子,谭老爷犯不着对给家族蒙羞的人疼爱有加,他们也为人子,每每看到谭老爷每天风尘仆仆赶来的模样,羡慕的同时又倍觉温暖。
仿佛他不仅仅是谭振业的父亲,也是他们的亲人,落难时不离不弃。
只要想着他每天会来,枯燥无味的生活竟有了丝期盼。
而今天,谭老爷迟迟没有来,依着平时,他们吃过午饭约莫半个时辰谭盛礼就到了。
“黄狱卒,外边是不是又下雨了啊?”上次狂风暴雨,谭盛礼来时浑身都湿哒哒的,衣服像在河里淌过水似的,温润如玉的人硬是被风雨折腾得狼狈不堪,认真想想,似乎就那天来得晚点。
黄狱卒剔着牙,起身去外边看了看,日丽风清,碧空如洗,不骄不躁的好天气啊,他道,“再等等吧,估计有什么事给耽误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动静,谭振业坐不住了,频频往外看,狱卒也觉得不太对劲,问谭振业,“谭老爷今日是不是不来了啊?”
谭振业摇头,“不会的,父亲不来的话定会提前说。”他担心的是父亲年纪大了,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自上次淋雨后,父亲脸色就不太好,别是在路上晕倒了,想到这个可能,脸瞬间惨白如纸,“黄狱卒,黄狱卒。”
“在呢。”
黄狱卒守监牢几十年了,脾气火爆,跟谁说话都像打架似的,唯独在谭盛礼和谭振业跟前收敛得多,说话也客客气气的,看谭振业脸色不对劲,想来是担心谭盛礼的缘故,他朝外瞅了瞅,皱眉,“等着,我出去问问。”
说着,抬脚就跑了出去。
他还指望谭盛礼指导孙子功课呢,可不想谭盛礼出什么意外。
毕竟,谭盛礼的学识,县令大人都赞不绝口,能得他教诲,是孙子们的福气。
牢里没人说话,俱小心翼翼地望着谭振业,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懂怎么安慰人,翻来覆去就剩下一句话,“谭老爷会没事的,好人有好福,谭老爷应该是有事耽误了而已。”
这时候,最里边的牢房又传来声动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间隙里显得略微突兀,谭振业眉头紧皱,恼羞成怒地往里望了眼,里边关押的是个身形彪悍的猎户,前年踩断了女婿的命根子,态度恶劣,拒不认错,被县令判了十年。
刚刚的嗤笑也是他发出的,谭振业动怒,张嘴就想骂他,话到嘴边,想起父亲的叮嘱,又给憋了回去。
左等右等不见黄狱卒回来,谭振业心急如焚,暗恨自己不争气,若不是他,父亲如何会天天来这种地方,说给自己讲课,不过是担心自己害怕牢里的生活,日日陪着自己而已,父亲嘴上不说,他都懂。
正因为懂,就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不爱哭,此时眼泪却不受控制的往外滚,他甚至想,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办,他们兄弟怎么办,长姐和小妹怎么办。
父亲是他们的天,天塌了,他们要何去何从啊。
这些问题是谭振业从来没想过的,此刻钻进脑海,他像漂浮不定的孤舟,浑浑噩噩的,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父亲没事,是他想多了,甚至发誓日后好好读书,什么都听他的,只要父亲好好的,做什么他都愿意,进来那天,父亲说进监牢不是他的错,此刻他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为了一时的愤恨和人好勇斗狠连累父母,两个月对他来说不冤枉。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黄狱卒粗重的喘气声,眨眼就进了监牢,气喘吁吁道,“明日起就是县试,谭老爷他们在客栈歇息呢,待会就来,再等等啊。”
得知谭老爷要去县试,监牢气氛又轻快起来,“谭老爷读的书多,就该去科举,将来做官造福百姓。”
“谭老爷品德高尚,不说做官,办私塾也好啊。”
“是啊,听谭老爷讲课,我感觉想明白很多事。”
众人七嘴八舌,唯有谭振业像靠岸的舟,虚惊过后冷汗流不止,他问狱卒,“我父亲要考县试?”
黄狱卒出门碰到主簿,主簿与他说的,想来不会有假,他顺了顺胸口,粗声道,“是啊,你大哥也考,他们就住在县衙旁边的客栈。”
谭振业错愕不已,父亲不喜欢科举,年轻时就没下过场,有他们兄弟后就更没心思了,他怀疑过父亲学识不足,自知考不上害怕丢脸而不去考,要不然怎么会送他们进私塾而不是留在身边自己教导,为此他曾诽谤过父亲好多回,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父亲不参加科举,应该是不想做官。
而如今突然改变想法……应该是为了他,他错过县试,出去后定会遭人奚落,父亲挺身而出,是想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父亲的疼爱,远比他想的要深沉。
姗姗来迟的谭盛礼不知因自己在客栈小憩了会谭振业就大彻大悟了,他像往常给谭振业讲解文章,注意到谭振业的眼神目不转睛落在自己脸上,他垂眸,“怎么了?”
谭振业摇摇头,低头专心看书,片刻,待谭盛礼不注意又偷偷抬头端详他。
能将他几十年的意志动摇,想来他挣扎了许久吧。
“父亲……”谭振业喊了声,嗓子哑得不像话,“黄狱卒说你明天要参加县试……”
“嗯。”谭盛礼声音淡淡的,面不改色道,“为人师表当以身作则,科举亦如是。”
谭盛礼云淡风轻的带过,并没将此看得多重,谭振业却知道父亲在说谎,至于为何说谎,无非不希望他胡思乱想,自我埋怨,父亲参加科举,确确实实为了自己。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父母的关爱,是子女想象不到的。
他懂了,真的懂了。
谭盛礼走出县衙时天已经黑了,街上没什么行人,街道两侧的客栈却热闹得很。
都是为县试而来的考生,以少年居多,少年喜欢热闹,凑堆最爱吟诗作赋,故而谭盛礼进客栈时,耳朵被喧闹声震了下,闹哄哄的大堂,少年们眉眼神采飞扬,精神饱满,争先恐后的抢着说话,气氛好不热络,谭盛礼摇摇头,直接上了二楼,房间里,谭振兴和谭生隐还在背书,临近考试,两人尤为紧张,谭盛礼在门外就听他们背错了几个字,他皱眉,“临时抱佛脚用处不大,生隐你基础扎实,背熟往日做的诗问题不大……”
“至于振兴你……”
谭振兴仰着脑袋,眸色清亮的看着谭盛礼,谭盛礼顿道,“这次试试水,熟悉熟悉环境,明年振业陪你。”
谭振兴瞬间沮丧起来,说实话,他也觉得自己没戏,许多都记不住。
“吃过晚饭没?”
两人摇头,谭盛礼不回来,他们哪儿敢吃晚饭啊。
“咱下楼吃点东西吧,待会早点睡,养好精神应付明天的考试。”
楼下的少年们正比作诗,风花雪月,轮着来,谭振兴听了几首,和自己的比了比,不死心的凑到盛礼跟前,“父亲,我真的没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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