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见他皱着眉,脸色阴沉,谭振兴以为他没吃饱,赶紧端着碗出去,又盛了大斗碗鸡汤进屋,谭盛礼脸黑,“你干什么?”
低沉阴郁的嗓音吓得谭振兴双手抖了抖,碗里的鸡汤洒了些出来,手背沾染了几粒葱花,他楚楚可怜的望着神色幽暗的父亲,“父亲不是没吃饱吗?”
谭盛礼:“……”
谭振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不对,因为他父亲又发了狠地捶床了,边捶床边蹬腿,嘴里低低地咆哮怒吼着,谭振兴心下讪讪,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父子两就这么隔着几步距离僵持了两刻钟,最后,谭振兴是在一道压抑的怒骂声中灰头灰脸退出去的。
他没有幻听,父亲确确实实骂他滚。
从小到大,他从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是怪自己没有在他落水时及时拉他吗?
不是的,父亲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必然不会因此生气。
想了想,貌似从汪氏露面后父亲脸色就不对劲,是了,是汪氏,汪氏肚子不争气,又生了个闺女,父亲总说自己天资愚钝不是读书的料,因此不曾把振兴家业的重担交给自己,而是让自己早点成亲,为谭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继承家业的儿子,汪家乃普通农户,家里父母兄弟目不识丁,胜在兄弟多,父亲看上的就是这点。
结果,汪氏没有传承她娘生儿子的好命,给谭家生了两个姑娘。
父亲是觉得谭家子嗣单薄,无人完成祖宗遗志吧。
谭振兴端着汤碗,怔怔地站在屋檐下,满脸愧色。
屋里,耳根子总算清净的谭盛礼正打量着屋子,房屋是小秦氏去世前新建的,约莫料到自己走后父子几人会败光积蓄,故而花钱新建了几间青砖黑瓦房,谭辰清喜新厌旧,有新房住就把旁边的旧宅卖了,好好的两进两出的宅院,被他拆成了普通农家小院,谭辰清住正房,子女住东厢房,西厢房是灶房,杂物间和茅厕。
他住的屋子陈设简单,靠墙安置了个衣柜,临窗是书桌,屋子正中有张圆桌。
是谭辰清自己布置的,而秦氏与小秦氏带过来的嫁妆,他嫌晦气,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送给了两个女儿。
两任妻子嫁过来任劳任怨,没有功劳有苦劳,嫁妆竟被谭辰清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他谭家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生出这样的不孝子孙来啊,谭盛礼攥紧拳头,火气蹭蹭蹭的往外冒。
“父亲啊,儿子不孝啊……”突然,屋外又响起了熟悉的鬼哭狼嚎声,谭盛礼火冒三丈,谭家家业被败得连渣子都不剩,仅有的两百多亩田地还是靠谭辰清姑姑的彩礼置办的。
怒从中来,他抄起圆桌边的凳子就冲了出去,几十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仁孝宽厚谦逊克己的大学士了,他被不争气的子孙磋磨成了市井泼妇。
没错,他此刻只想骂人,只想打人。
端着汤碗跪在房门外哭得伤心的谭振兴万万没想到等待自己的会是顿毒打,谭辰清像中了邪,边打边骂,“老子打死你这个不孝子孙,祖宗们辛苦几代攒下的家业被你们毁了啊,哭哭哭,就知道哭,哭能把祖宗家业哭回来吗?哭能哭出个进士举人吗?”
汤碗碎了,谭振兴双手抱着脑袋,不躲不闪,任由谭盛礼打,只是那哭声要比方才更凄厉悲恸就是了。
谭辰清不怎么发火,但真发起火来没人敢上前帮忙,谭家其余人通通被谭振兴的哭声吸引过来,在祠堂跪了几日的谭振学也在其中,见父亲发了狠的揍大哥,他双腿发软,噗通声跪倒在地,苍白的脸气血全无,“父亲,是儿子不中用,你要打就打我啊。”
从小父亲就对他寄予厚望,时常鼓励他用功读书,光耀门楣,谭家祖宗曾出过帝师,在京城何等风光,要他重拾谭家昔日的辉煌,他日日埋头苦读,却不想屡屡卡在院试上,是他不争气,都是他不争气啊。
打谭辰清落水,谭振学就把这件事归咎于自己没有考中的原因,为此在祠堂跪了好几日,祈求祖宗原谅。
这会儿身子撑不住了,说完那两句话,咚的声栽了下去。
谭盛礼想说谁都别跑,谭家落败不是一两个人造成的,所有人都有份,他挨个挨个收拾。
没来得及呢,就看谭振学脸色煞白的晕了过去,他脸色微变,丢了散架的凳子,骂地上哀嚎连连的谭振兴,“还不赶紧叫大夫?”
谭振兴不敢耽误,爬起身就朝外边跑,跪久了膝盖发麻差点摔倒,胳膊后背胸膛哪儿都疼,他父亲是真狠,下手没留半点情面,祖宗家业早被祖父他们那辈就败光了,和他们有啥关系啊,他顶多生不出儿子而已。
生不出儿子也不是他的错啊,是汪氏,冤有头债有主,父亲打他干什么啊。
祠堂阴冷潮湿,谭振业落榜愧对祖宗,几日不曾进过水,几乎是饿晕过去的,得知这个结果,谭盛礼憋着股火不上不下,闷在心里难受。
谭家没落至此已是事实,子孙后代从没忘记过祖宗勤奋苦读走科举的教诲也是事实,他记得谭振学几岁时,经常来祠堂跪拜,诵读他新学的文章,看得出来,比起谭辰清的惺惺作态,他是真喜欢读书,读书时眼里流转的光芒骗不了人。
奈何就是过不了院试。
十岁就通过县试府试成为童生的他,六年过去,仍止步于院试。
对这个后人,谭盛礼真的不忍心苛责他。
进了食,谭振学脸上渐渐有了光泽,他揪着被子,试图爬起来,谭盛礼按住他,“躺着吧。”
“父亲……”谭振学眼泪夺眶而出,“儿子不孝,又落榜了……呜呜呜……”
开始了又开始了,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哭,谭盛礼掏出手绢递过去,闷声道,“你还年轻,下次再考就是了。”
科举并非想的容易,多少人考到老都还是个童生啊。
他不安慰还好,听了他的话,谭振学哭得愈发伤心,“父亲,是儿子没用,愧对你的教诲。”
说着说着,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泛滥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谭盛礼:“……”
说女儿是水做的,谭家男儿何尝不是,随便哭两嗓子就有水漫金山的趋势,谭盛礼额头突突直跳,“别哭了,哭也挽回不了局面,好好养着,身体好点了把你的试卷默下来我看看。”
他也纳闷谭振学为何考不上,从平时功课情况来看,考秀才是没问题的。
第3章 秀才送礼
谭振学又是感动得热泪盈眶,谭盛礼不忍直视,偏头看向边上畏畏缩缩站着的其他人。
谭家到这辈已经没有下人了,屋里站着的都是自家人。
谭辰清是独子,共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长女谭佩玉是原配所生,已经嫁人了,而面前梳着双丫髻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是谭辰清小女儿谭佩珠,现年13岁,生在重男轻女的人家,地位可想而知,小秦氏在时她的好日子还好过点,小秦氏走后,她和大户人家的粗使丫鬟没什么两样,好在长媳汪氏怜悯她,进门后待她不错。
可还是太瘦弱了。
在她身上,谭盛礼看到了谭辰清小姑的影子,那姑娘聪慧温婉,天资过人,为了家里亲人,嫁给了一位商人,商人给的彩礼多,她拿彩礼偷偷在惠明村置办了两百多亩田地,等出嫁那天全交给了谭辰清,要谭辰清留着科举时用,自此后,她再也没回来过。
有次谭辰清喝醉了说她嫁人过得不好,丈夫生病,她抛头露面帮着料理家业,丈夫病好痊愈跟伺候他的丫鬟好上了,丫鬟怀孕,他罔顾夫妻情面要和离,她不肯,上吊自尽了。
娘家薄弱说不上话,和离回家无异于给亲人抹黑,她心思通透,宁肯死在冰冷的婆家都没回来。
想起她,谭盛礼悲从中来,“佩珠。”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眼神怯弱,“父亲。”
轻轻柔柔的声音,谭盛礼不知道该说什么,谭家男人不争气,受拖累的是女人,嫁进来的女人也好,生在谭家的女人也罢,都过得不好,像汪氏,谭盛礼记得她生子不满一个月,身体没养好,却不得不下地操持家务,女人不好好坐月子,身子亏损得特别严重,他活着时不曾在意女儿家的事,死后倒是看了不少。
“佩珠,扶你大嫂回屋躺着吧,别吹风着凉了,两个孩子还要她照顾呢。”
听到公公关心自己,汪氏诚惶诚恐,“爹……父亲,儿媳没事。”
“好好坐月子,养好身体,别年纪轻轻就落下了病根。”
寻常关心的话,落在汪氏耳朵里没觉得有什么,谁让汪氏是个农家女,知识浅薄呢,但落在谭振兴耳朵里就不同了,父亲这是明摆着对两个女儿不满,要汪氏调养身体生儿子呢,他眼神暗了暗,想说汪氏娘生了六个儿子,汪氏怎么就没那个命呢。
早知这样,自己何苦娶她啊。
长得不好看,说话粗声粗气的,婚后纠正她好多回,仍然改不了陋习,谭振兴觉得白费那些彩礼了,有那笔钱,娶个好看娇美的姑娘多好。
想归想,这种话是万万不敢说的,谭家家风纯正,素来没有纳妾的说法,否则也不会没落得这般快,为此,他父亲没少抱怨老祖宗没有先见之明,纵观古今,哪个庞大的家族不是妻妾子嗣成群啊,妻妾多,子嗣充盈,纵使有几个不争气的子孙也不至于败光家业,要知道,有不争气的就有争气的,总能继承家业,将家族发扬光大。
谭家为什么几十年就败得惨不忍睹,子孙不争气是个因素,再者就是子嗣太单薄了。
他爷爷那辈兄弟好不容易多点,结果没养活,父亲又是独子,想要振兴家业何其艰难啊。
谭盛礼不知他的想法,只看他嘴唇咕噜咕噜翻滚着,怒火中烧,“谭振兴,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直呼其名的叫谭振兴,吓得谭振兴抖了个激灵,不知道为何,身上好几处地方又隐隐作痛了,慌乱地摇头,“没什么,想起长姐了,父亲落水后已经给刘家送了信,照理说长姐该回来了。”
谭振兴真想念谭佩玉了,两人虽同父异母,但谭佩玉是他母亲养大的,从小就照顾他,有好吃的都会分给他,母亲去世后,是谭佩玉接替母亲的活,每天算账操持家务,她比自己年长,理应先嫁人的,因着放不下家里,硬是拖到他娶亲后才挑了户人家嫁了。
夫家是兴山村刘家,共有四个儿子,谭佩玉嫁的刘明章是刘家次子,前年过了府试,这次和谭振学同去郡城参加院试,谭振兴反应过来,忙问掩帕抹泪的谭振学,“二弟,姐夫考上了没?”
谭振学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考上了。”
就他不争气,就他没考上,他无脸见人啊,“呜呜呜……姐夫考上了,呜呜呜……”
谭盛礼:“……”到底谁兴起的家风,动不动就哭哭哭,哭得谭盛礼脑袋疼。
“别哭了。”再好的耐心都快被磨平了,何况谭盛礼不认为自己是有耐心的人,任谁死了几十年眼死不瞑目,睁睁看家业被子孙后代败光恐怕都没个好脾气。
谭振学嗝了声,不敢再哭,谭振兴双眼放光道,“姐夫考上秀才了?怎么没人来送信啊。”
刘家条件比他们差,谭佩玉属低嫁,院试前刘明章经常来谭家请谭辰清指点他文章功课来着,考上秀才是十里八村的稀罕事,少说得摆几天流水席,他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呢?转而想想自己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刘家莫不是以为家里没人?
“父亲,姐夫考中秀才,咱们送什么礼好啊。”谭振兴不太瞧得上刘家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刘家出了秀才,不仅能免20亩税不说,还能免2个人徭役,这在祖祖辈辈种地为生的农家人看来,是天赐的福运啊,自是要好好巴结,沾沾喜气了。
谭盛礼没有作声,谭辰清重男轻女,提及长女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女婿似乎也颇为不满,听谭辰清的口气,刘家该是瞧不起谭家的,纯粹看中谭佩玉贤良淑德又认识字而已,这对谭辰清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明面上不曾甩过脸色,在他面前没少骂刘家狗眼看人低。
刘明章考中秀才没送消息来,只怕也是有想法的。
不过他更在意自家的事,冷冰冰反问,“家里还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吗?”
托谭辰清这个不肖子孙的福,谭家清贫如洗,仅有的银两给谭振学做了车马费,剩下的买了清明祭祀用的香蜡,鸡和酒。
谭振兴发愁,“那如何是好,刘家宴客,咱不去怎么行。”
他和谭盛礼商量,“父亲,不若问隔壁邻居借点吧。”像这几日父亲吃的鸡,全是问邻居借的,以后有钱了折成钱还回去。
语声刚落,就看父亲面露凶光,双手按向身下的凳子,谭振兴身子一颤,赶紧跳开两步远,护住脑袋求饶,“不借不借。”
他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问别人借钱,是他多嘴说错了话。
去刘家的事情没有再提,谭振兴心头郁郁,刘明章考中秀才,刘家势必水涨船高,他们不想方设法和刘家搞好关系,被别人捷足先登就亏大了,左思右想,谭振兴回屋找汪氏,让汪氏出面借钱,这样就无损于他父亲的颜面了。
“投其所好,姐夫如今是秀才了,你借了钱去镇上买套文房四宝,明天我们去刘家瞧瞧。”
汪氏正侧着身奶孩子,不知为何,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饱经常扁着嘴哭,虽说是女儿,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公公和丈夫嫌弃,她却喜欢得紧,轻柔抚了抚女儿额头,问道,“借多少钱合适?”
她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在她观念里,提到文房四宝就是钱堆出来的,村里有个老童生,他媳妇经常骂他买笔墨纸砚的钱都够给儿子找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了,偏偏老童生性子倔,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读书,几十年都在为科举奋斗。
村里好多人说他是魔怔了,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即使考上秀才有啥用,不如攒着钱给儿子找个媳妇延续香火。
因此听谭振兴提到文房四宝,汪氏心头跳了跳。
谭振兴哪儿知道借多少,以往都是谭辰清负责礼节方面的事,他拎东西跟在身后就完事,琢磨道,“多借点吧,真要用不完留着贴补家用。”
汪氏心里没底,却也应下。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她就起床准备做饭了,踏出门看院子里站着个人,灰衣长袍,背影笔直,脑袋直勾勾仰着,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柚子树,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定睛一看,是公公,汪氏想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小声道,“父亲,你醒了啊?”
在谭家,称呼是有规矩的,不能像普通人家唤爹娘,而是称父亲母亲。
哪怕汪氏嫁进门四年,仍不太习惯。
谭盛礼回头,看是汪氏,眉头皱了皱,“谭振兴呢?”
汪氏指了指屋子,“还睡着呢。”
不睡到日晒三竿他是不会起的,汪氏已经习惯了,谭家除了还在读书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几乎都是爱睡懒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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