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弟弟是爹娘的心头肉,他出了事,自己也甭想活了,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敲向木门,“栓子,你别想不开,爹娘等着你回家团聚呢。”
爹娘本就对自己有成见,认为自己嫌弟弟读书开销大,明里暗里没少敲打自己,若再有这样的事儿发生,爹娘会杀了自己的,他捂住头,近乎祈求的语气,“栓子,栓子,你出来啊。”
谭盛礼走到最里,四周瞧了瞧,这是客栈的下等房,没有窗户,门又被里边堵着撞不开,除非里边的人自己开门,否则一时半会真没法子,他贴着门缝,试图看看里边的情况,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且耳朵边嗡嗡嗡的,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嘀咕不停。
考生心情低落,四周越嘈杂心气就越冲动浮躁,越容易出事,他提醒大家伙安静点,谁知众人聊得起劲,交头接耳好不热络。
“李栓子回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不开了?”
“是不是找人对过答案知道自己没戏了啊?”
“哎……”
“不像吧,我倒是听说了件事,他家兄弟多,父母偏疼他,兄嫂早有微词,会不会是他兄长说了什么话气他啊……”
众人唧唧歪歪的,半刻不消停。
“都这会了,人恐怕早死了。”
“是啊,要我说还是报官吧,让官府的人来。”
谭盛礼沉着脸,怒吼了句,“闭嘴!”人命关天,任何无端的揣测奚落嘲笑都有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根稻草。
他眉峰凌厉,脸沉如水,视线冷若冰霜的落在嗓门大的几个少年郎身上,几人噤若寒蝉,悻悻地往后退了退,不敢再多言,震慑住他们,其余人跟着老实下来,谭盛礼这才抬手叩门,“栓子吗?”
里边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任何响动。
掌柜急得团团转,迫切地想说点什么,又忌惮谭盛礼,张了张嘴,到底给忍住了。
谭盛礼侧着耳,再次敲了敲门,语气稍缓,“栓子,你想不开是你的事,希望不要因你影响到客栈,试想,你若死在客栈,往后客栈还如何开门做生意,人活于世不易,还望你体谅。”
听到这话,掌柜的快给谭盛礼跪下磕头了。
有的话作为掌柜他没法说,冲着谭盛礼为客栈名声着想,他就感激不尽。
屋里仍然没动静,这时候,不知谁小声说了句,“我就说他已经死了吧。”
谭盛礼恶狠狠地瞪去,瞪得对方自己没脸待下去他才移开视线,又叩了叩门,“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栓子,想想客栈因你而倒闭是何其无辜。”
谭盛礼静默,门边蹲着男子呆愣片刻,扬手又要敲门,谭盛礼示意他待着别动。
这时候,里边响起搬动桌椅的声音,掌柜大喜过望,谭盛礼摇头,指了指围观的众人,掌柜会意,忙招呼人去大堂。
人活着就没什么热闹看了,加上谭盛礼杵在那,莫名让人胆寒,不敢再围观,规规矩矩地走了。
不时,门从里打开,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穿着身洗得泛白的衣衫,脚上的鞋子破得露出了五根脚拇指,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手腕在滴血,血量不多,门边的年轻男子冲进门,激动地夺过少年郎的匕首,撕下自己的衣衫为其裹住伤口,包裹伤口的手剧烈颤抖着,带着脸颊的肉都在颤动。
“栓子,我们出去聊聊吧。”谭盛礼温和道。
掌柜的有眼力,打发其他人后就提着药箱在边上候着,谭盛礼接过药箱,与少年郎道,“栓子,你看,即使你差点害了客栈,掌柜仍然为你备了药箱。”
少年郎垂眸,眼眶通红,嗫喏地出声,“掌柜,我……”
掌柜摆手“不用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天知道到现在他手脚冰冰凉的,得亏谭盛礼哄他开了门,要不可就真死在客栈里了啊。
谭盛礼回眸,“走吧,随我出门走走。”
年轻男子扶着他,紧紧跟在谭盛礼身后,走出客栈才感觉自己双腿在打颤,他不敢想象,若是晚些时候发现,栓子岂不……
冷汗顺着脸颊大滴大滴的滚落,夜风吹过,整个脊背都汗腻腻的,给吓的。
谭盛礼落后两步,和他们齐肩,看着眼前这个五官还未张开的少年郎,“栓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
比谭振学要小,谭盛礼看向汗流浃背的年轻男子,“我能和他单独说说话吗?”
年轻男子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松开栓子的手,慢慢后退了几步,谭盛礼领他到旁边树下,抬起他的手替他包扎伤口,栓子缩了缩手,“不用。”
“无论读不读书,右手都很重要。”谭盛礼坐在石墩上,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膝盖上,“你因着我那两句话改了主意?”
栓子别扭地望向别处,谭盛礼示意他回头看,“我们两素未谋面,你却因我的话动摇了,怎么就不听听兄长的话呢,你把他吓得不轻。”
人很奇怪,能对外人生出生恻隐之心,却对身边的付出视而不见,谭盛礼低着头,声音很轻,“你的年纪还没我家小子大,他天资聪慧,私塾夫子极为看好他,他也争气,小小年纪就过了县试府试……”说到这,谭盛礼顿了顿,“但卡在院试这关好几年。”
栓子略显错愕,“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大抵我也有儿子,更能懂得做父母的感受吧,他勤奋好学,课业扎实,偏偏过不了院试,自知愧对父母,去年院试回家,自己去祠堂跪了好多天……”几个孩子,谭振学是最刻苦的,他能骂谭振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能骂谭振业耍小聪明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却没什么好骂谭振学的,谭盛礼解开布打的结,拿酒精替他擦洗了遍伤口,随后抹上药膏,用干净的纱布缠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笨拙,大抵未曾做过这种事,栓子垂着头,小声道,“他考不好你会埋怨他吗?”
谭盛礼认真看着他,“不会。”任何努力的人都值得称赞。
“你不觉得供他读书花了很多钱最后连个功名都没有很丢脸吗?”
“不会,作为他们的父亲,我只担心他们品行不端,撑不起门户。”谭盛礼打好结,问他紧不紧,栓子摇头,回眸望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兄长,他手里还捏着那把匕首,表情怔怔的,站在灯笼下,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自己真的吓着他了,栓子心生愧疚,又问,“他的兄嫂们会嫌弃他是拖油瓶吗?”
谭盛礼想了想,“不曾嫌弃,只有殷切的希望,希望他考上秀才振兴家业。”
“是吗?”
“是的。”谭盛礼收起地上染血的布,布是不同颜色拼接的,看得出缝补过很多次了,他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知你家有什么事,只是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该轻言放弃生命,你要知道,多少人想活着都活不了。”
栓子咬着唇,不吭声。
谭盛礼收拾好药箱,“走吧,随我去个地方。”
沿街走了两百来米有个医馆,里边灯火通明,抓药的药童忙得不可开交,谭盛礼直直往里边走,医馆有内室,供人休息的,那儿多的是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却祈求大夫救他的人,也有吊着最后口气舍不得闭眼的,其中还有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婴儿。
里边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栓子搅着衣衫,脑袋埋得低低的,见状,谭盛礼走向外边,请大夫给栓子看看手腕的伤。
坐馆的有两个大夫,是师徒,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凑过来,虎着眼端详栓子两眼,连连摇头,“年轻人,不就是府试考差了吗,何至于想不开啊,白天有两个投河自尽没捞起来的,他们亲爹悲痛欲绝,其中有个直接中风了……”老大夫指着楼上,“这会儿还在上边躺着呢,你们年轻人做事不计后果,从不为父母想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亏你还是读书人,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啊。”
栓子满面羞愧,谭盛礼为其解释,“不小心伤着的,大夫,我包扎得不好,你看看要不要开点药吃。”
“皮外伤而已,注意别沾水,过段时间就好了。”
每年这几天就是医馆最忙的时候,老大夫没功夫和他们多聊,因为又有人风风火火的请他过府看病,说是家里少爷考得不好服毒自尽了,老大夫拎着药箱,匆匆忙往外边走,嘴里直骂人,“府试就禁受不住打击了,会试落榜那还了得啊。”
栓子脸热,扯衣服将手腕的伤盖住,眼底泪光闪闪,“谭老爷,谢谢你。”
“你认识我?”
栓子点头,“无意从掌柜嘴里听他说起你们,整间客栈就你们是父子同场科考的。”其实不仅仅这个原因,每天中午他们下楼吃饭,谭盛礼身后的读书人从来都眉开眼笑的,仿佛没有什么烦心事,更不曾因府试紧张忧虑,笑容分外惹眼。
光是瞧着,就会让人心情大好。
那时他就好奇,什么样的父亲才能教出那样镇定自若荣辱不惊的儿子来。
今时见识到了。
心地纯良,秉性朴实。
夜深了,随行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神色凄惶,但目光却紧紧望着里边,露在外边的半截手臂还沾着血,在晕黄的光下显得触目惊心,谭盛礼冲栓子道,“天色已晚,回客栈吧。”
栓子也看到门口那个修长的身形了,他心生愧疚,“谭老爷,你说我该继续坚持读书吗?”他心头乱糟糟的,理不清情绪,“读书要花很多钱,父母年事已高,我不想他们为我操劳了。”
几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他有好几个侄子了,父母供他读书,会拖累侄子们的,不怪嫂子们有怨气,每每想起,他心里也不好受。
谭盛礼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明算答得如何?”
栓子摇头,“不好。”若不是明算没指望,他也不会绝望到寻短见。
“诗文如何?”
栓子念了首府试做的诗,谭盛礼问他,“想听实话?”
栓子使劲的点头。
“若这次府试过了就继续考院试,下半年不是有院试吗,争取过院试,考上秀才足够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了,如果这次府试没过……就放弃吧……”李家人口多,栓子兄嫂认为爹娘为了供他读书连累儿子,再耗下去,纵使几年后他考上秀才,也会被兄嫂侄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再者,这次府试不过,往后就更难了,不仅仅是府试难,院试也会增大难度。
闻言,栓子重重地舒了口气,老实说,他也不想读了。
家里条件本就不好,再有两年侄子们也到入学的年纪了,不能为了供他读书就耽误侄子们的前程。
“谭老爷,你说我父母会对我失望吗?”
谭盛礼如实道,“失望是有的,但家和万事兴,他们会懂的。”如若不懂,栓子就不能读了,否则会把几兄弟的情谊通通消磨掉的。
栓子嗯了声,“谭老爷,和你聊天后我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我不过刚好是位父亲罢了。”
栓子又问了谭盛礼几个问题,谭盛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栓子受益匪浅,心境豁然开朗,走出医馆时,他捏着布料,大步朝等候的男子走去,“二哥,对不起,我又给你添乱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想不开乱来了。”说着,他扭头看向光影中鼓励他的谭盛礼,他抬手,握住兄长的手,“二哥,我们明早回家吧,我想爹娘还有侄子们了。”
纵使他不走科举了,但侄子们还有希望,他能教他们读书,谭老爷说回村办个学堂,他的学识教几岁的孩子没有问题的。
他有七个侄子,若能教他们读书成才,李家还是有希望的。
年轻男子像受着惊吓,身形颤了颤,黑漆漆的眸子细细盯着栓子看,像在看个陌生人,半晌,他望了眼不远处眉眼温润的男人,微微颔首,“好,明早就回家。”
两人决定今晚就退房的,因着闹出这茬,只能再住一宿,掌柜的会做人,免了两人住宿,栓子过意不去,坚持要把钱给他,见状,谭盛礼劝掌柜,“他给你你就收着吧。”
掌柜的人情通透,客满不是没有原因的。
掌柜收了钱,唤人去厨房给两人煮两碗面,面就不收钱了。
其他人看李家兄弟回来时步履从容,镇定坦然,犹如变了个人,纳闷谭盛礼与他们说了什么,在座的家里都有读书人,经历过今天这事,好多人担心他们想不开寻死,领教过谭盛礼的厉害,不由分说地把人带到谭盛礼跟前,求谭盛礼开解开解他们,有寻死倾向的劝劝,没寻死倾向的要杜绝。
敬重谭盛礼是读书人,大家伙默契的在房间外排队,挨个挨个敲门近。
碍于他们的礼貌,谭盛礼不好把人拒之门外,便简单的和他们聊聊。
不聊学业,只聊个人品行,父母兄弟。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来人有勤学刻苦的,也有懒惰无为的,前者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压力太大,后者纯碎想偷懒躲清闲,读书多轻松啊,整天捧着书,什么活都不用做,衣食住行都有人照顾,针对后者,谭盛礼根据他们的家境来,家境好的他劝两句,家境不好的则严厉地批评训斥。
聊到半夜,隔壁粮食铺的老板把两岁大的双胞胎儿子带过来,说两人傍晚偷钱跑出去买冰糖葫芦吃,要他给好好说说。
谭盛礼:“……”
“谭老爷,你别留情面,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和客栈掌柜的认识好几年了,说这位谭老爷学识渊博,教人孜孜不倦,客栈有个寻短见的被他劝回来不说,整个人脱胎换骨,仿若凤凰涅槃,正好他家两小子不听话,仗着他娘宠爱就无法无天,让谭盛礼骂骂正好。
两个粉雕玉琢的娃,谭盛礼再能说会道也词穷,出于礼貌,问候了句,“你们叫什么名字?”
“哇哇……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啊……”双胞胎齐齐放声大哭。
老板笑逐颜开,抱起两个儿子就往外边跑,“钱掌柜,你没骗人,谭老爷真的有一手,没说什么两个臭小子就认错了……”
谭盛礼:“……”
老板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对面屋,谭振兴数着门口排队的人,他就奇了怪了,都是考生,不来请教学问,非得请教些有的没的,完全没抓到重点。
考生们为何想不开自杀?不就是没考好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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