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是。”
陵王沉吟半晌:“你去告诉怀集,先不急着分兵。”
他这个父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陵王最清楚不过。
今日辅国将军之所以起兵,都是这个老狐狸授意。
老狐狸既想借兵变之由诛杀程昶,眼下就算生了些许变数,他绝不会轻易改了初衷。
想必他与程昶一同留在问贤台,为的并不是主持大局,不过是寻个理由支走宗室们,然后派人把他的亲侄子斩于乱军之中罢了。
昭元帝万事运筹帷幄,如今问贤台已是险境,他敢滞留此处,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陵王环顾四野,恐怕这山中,老狐狸的兵马并不止翊卫司这一支。
看来苦战还在后头。
陵王唤来一名武卫:“你派人去告诉裴阑,命他半个时辰内务必剿灭游骑将军部下兵卒,攻入寺中与宣武会师。”
平南山就这么大,哪怕昭元帝藏了再多的人,只要聚集众将兵马,他就有一战之力。
“是!”武卫拱手领命。
明隐寺南面的战事并不胶着,尤其在程鸣升战死的消息传来后,游骑将军的兵马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四散溃逃。
裴阑很快命人将他们擒回,他没打算赶尽杀绝,只是不愿他们漏了风声出去。
这时,一名副将过来禀道:“将军,陵王殿下身边的武卫过来了。”
武卫被引到裴阑阵前,将适才陵王的授意传达完毕,正欲离开,目光不经意掠过阵中,忽地发现一丝异样——裴将军左后方的年轻将士似乎并不是他麾下的?
似乎是……忠勇云氏女身边的崔校尉?
武卫还没来得及细看,裴阑蓦地一抬手,身旁副将立刻拔刀而出。
刀光如水,刹那掠过武卫的脖子。
在感受到痛觉之前,武卫的头颅已然滚落在地上。
阵中另一侧,云浠闻得响动,很快催马过来。
她看了眼地上武卫的尸身,认出此人乃陵王身边亲信,说道:“陵王一时半刻不见此人回去复命,一定会对将军生疑,看来将军与我联手的消息瞒不住了。”
裴阑道:“适才陵王传令,让我半个时辰内攻破寺门与宣武会师,届时已免不了一场恶战,你我只有先一步进入寺中,抄近道往垂恩宫去,否则陵王的兵马多出你我一倍有余,胜算实在不大。”
眼下西山营驰援明隐寺的路虽被火|药阻绝,但云浠因与裴阑合盟,知道陵王的部署,已提前一步带兵进入平南山中。
他二人的原计划是暗中救下藏于明隐寺的宗室们,等分兵之际,快马赶到垂恩宫,占据有利地势,再与陵王正面抗衡,没成想陵王竟如此谨慎,丝毫没考虑以分兵之术速战速决,反倒要稳扎稳打合而攻之。
云浠道:“将军能把忠勇部的行踪瞒下半日已属不易,而今裴大人既知道将军与我联手,必然会向陵王示警,金陵往明隐寺最近的一条路虽被阻绝,派将士从西面绕行,不出两刻,怀集将军也该知道将军与我联手了。”
裴阑颔首:“如此,你我更该立刻前往垂恩宫了。”
随即一抬手,果断吩咐,“破寺门!”
“轰”一声巨响,众将士怀抱撞木,撞在明隐寺南面古朴的木门之上。
木门应声而倒,兵将们水泄一般涌入明隐寺中。
云浠落在兵马后方,唤了一声:“裴将军。”
她催马上前:“适才陵王的武卫前来传话,可有三公子的消息?”
裴阑听了这话,却是沉默。
他其实知道云浠之所以一意孤行带兵赶来明隐寺,除了阻止陵王谋反,有大半原因都是为了程昶。
可是,眼下形势危急,他们实在是一刻都耽搁不得。
倘云浠知道程昶的处境,必然会先行救他。
一旦她在路上滞留,来不及赶往垂恩宫,所累及的,便是他了。
云浠看裴阑一言不发,心中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
今日辅国将军甫一起兵,云浠便料到他是昭元帝用来陷害程昶的棋子,然而,适才“诛杀陵王”的圣命传遍山野,三公子不是该转危为安了才对吗?
云浠问:“裴将军,三公子没去垂恩宫避难吗?”
不等裴阑答,她立即又道,“我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她手持马鞭,朝后方一指,“将军你看,今日我带了近两万人来平南山中,除了身后这两千亲从会一直跟着我,其余的我尽可以交由将军暂领,他们会跟着将军前往垂恩宫勤王。”
“我绝不耽误将军剿灭反贼,还请将军一定告诉我三公子的消息。”
她这意思是……她愿以自身安危,换程昶一个平安的消息?
若他不平安呢,她便要带着这仅仅的两千兵马于乱军中去救他?
不行,这太危险了!
裴阑心下一横,一句“三公子已前往垂恩宫”还未说出口,耳畔忽然浮响起老太君的切切叮嘱,“只有毫无保留,才能换来无间的信任”,“你的生路都要旁人来给,只有拿出十万分诚意,半点不给自己留后路,他人才肯诚心助你”。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裴阑道:“我方才接到消息,说是……”
他抿了抿唇:“说是五殿下带着宗室们前往垂恩宫后,陛下把三公子留在了问贤台。陛下他……在山中另藏了兵马,只怕要将三公子斩于乱军之中。”
云浠听了这话,蓦地怔住。
她的眉间覆上浓重的忧色,眼底似乎还有些恨,恨昭元帝为何竟这样都不放过三公子。
但她毕竟久历沙场,饶是危局当前亦临危不乱,抱手对裴阑道一声“谢”,随即大喝道:“崔裕!”
“属下在。”
“整齐兵马,随本将军去寺中救人!”
山间沧风四起,朱色衣袍迎风一掀,策马的身姿利落潇飒,很快消失在了山野乱军之中。
……
前往月灵台的路已被乱兵隔断了,山寺中到处都是喊杀声,也不知谁和谁在打,再往前走一段,隐隐闻到了焦味,似乎是哪里起了火。
程昶有些撑不住了,扶着一旁的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前方罗伏探完路,回来禀道:“殿下,怀集将军的兵马正在往月灵台赶来,我们恐怕得绕道。”
程昶“嗯”了一声。
他额间有细细密密的汗,一手捂住心口,五指几乎要透过裘裳掐入胸膛的肌理。
从问贤台逃出来后,他心便一下又一下剧烈地疼痛起来,连带着头疾也犯了,仿佛有一双手在脑室内不断翻搅,周遭声音杂杂杳杳,视野也模糊了。
然而这样的如堕炼狱的感受到底不是头一回品尝,每次濒临绝境,剧痛砭身,慢慢竟也能习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从身体深处攫出了一把力气,问:“往哪里走?”
“我们可以从三清阁绕行去垂恩宫,只是三清阁那边起了火,恐怕有殿前司的人。”
殿前司在寺中放火,拦的正是他的生路。
可是没有办法了,不与殿前司的人对上,难道要落入陵王的兵马中吗?
程昶点了点头,由宿台扶着,疾步往三清阁走去。
焦味愈来愈浓,耳畔传来烈火灼烧哔啵声,程昶抬目看去,目及之处已有艳烈的火色。
“轰”一声,不知是哪里的横梁被烈火烧断了,砰然砸下来,佛塔坍圮,整个山间的震了一震。
这剧烈的声响仿佛惊涛拍岸,犹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在程昶心上。
分明不是病躯,可他怕极了巨响,仿佛有人拿着巨锤,要把他本就脆弱不已的心脏碾得粉碎。
眼前的火光刹那与心头溅出的血花融在一起,程昶双膝一软,浑身力气倏然尽失,他跌跪在地,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艰难地喘着气。
“在那边——”
似乎有殿前司的人看到他们了,正往这里赶来。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宿台问。
程昶捂住心口,想要回答他,可还未开口,一股灼烈的疼痛便从心上奔涌而出,沿着肺腑一直燃到他的舌根,喉间腥甜蓦然袭来,一口鲜血猝不及防便自他的嘴角涌出来。
新鲜的血腥气混杂着烈火烧灼的焦味,混杂着兵乱的尸腐之气,浮荡在周遭。
混沌间,程昶听到有人在说:“你背着殿下离开,我们为你断后!”
可这声音倏忽间又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在喊:“三哥!”
有人在问:“程昶,你怎么了?”
“手术不是成功了吗?怎么还不醒来?”
他是清醒的,然而身体却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瞬间觉得自己躺在充斥着消毒水气息的医院里,浑身插满维持生命体征的导管。
下一个瞬间,又觉得自己置身于烈火兵乱之中,斜阳日暮,周身染血。
一命双轨,黄昏将至,时空在这一刻交织扭转,竟不知哪一个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每一个声音都在周遭环绕,每一种疼痛都在骨血里砭灼,却与此前的经历又不尽一样。
仿佛更缥缈,却更真实。
清醒着承受凌迟之刑,每一道所落下的黄昏之光,都如刀子一样割在肌理之上。
痛不欲生时,耳畔忽然想起老和尚师父的声音:“哪怕有佛祖庇佑,命有定数,也不能无休止损耗。”
“程先生这次回来,可有咳血剧痛之症状?”
“这就是了。”
这就是了。
哪怕一命双轨,也有耗尽的一日吧。
身上震了震,似乎有人要把自己驮于身上,背着他逃命。
眼前视野早已模糊了,程昶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挡了挡,哑着声说:“你们走吧……”
“别管我了……”
“我今日到此,只能这样了。”
他背负血恨,一心想以恶惩恶以泻心头之忿。
眼下走到这里,已是绝境,纵不能看到陵王的结果,却也已经做到极致了。
宿台道:“不行,末将是殿下的护卫,当誓死保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