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家乡何处?
程昶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要说呢,他是杭州人,后来在上海读书工作。这两个城市冬天都很少下雪,哪怕下雪,也难以堆积起来,偶尔地上才铺就薄薄一片白,便被呼啸而过的车辆碾出数道错综的轮印。
他的故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有黑夜里,永不熄灭的华灯。
亮得能掩去星光月晖。
云浠见程昶良久不语,想起一事来,笑着道:“其实当时找不到三公子,我就安慰自己说,三公子兴许只是回家乡去了,兴许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他在那里待够时日了,就会回来的。”
这话出,程昶的脚步蓦地顿住。
握在伞骨的手微微收紧,他不由别过脸又看云浠一眼。
她唇角的笑意很清浅,眸子干干净净的,明媚得像暖春,但她应该不会觉得暖,大雪封天,身上的校尉服太单薄,饶是捧着手炉,鼻尖与耳珠已冻得通红了。
“冷吗?”程昶问。
云浠愣了下,摇了摇头,说:“不冷。”
程昶把伞递给她:“帮我拿着。”
然后他解开绒氅,抖开来,罩去她的肩头。
云浠撑着伞,怔怔地立在雪中,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他为她披上绒氅,为她系上绒氅的系带。
天地间来了一阵风,雪粒子拂来伞下,一粒粘在他的长睫,云浠抬眸看去,长睫下是湖光山色,目光如水。他似有所觉,手里动作略一停,微抬眼,如水的目光便与她撞上。
云浠心间一跳,慌忙别开眼。
程昶没说什么,垂下眸,不紧不慢地为她系好结,说:“好了。”顺手从她手里接过伞。
此处已立朱雀正门不远了,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云浠知道自己不该接程昶的氅衣的,甚至连这暖手炉都该还给他,他是天家人,她只是校尉,他们两个人之间,若真要论,他是君,她是臣。
可她现在的心里太乱了,她不知道程昶方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吗?还是藏着别的喻意。
她甚至不知道他今日为何来皇城司寻她。
究竟是为了罗姝的事,还是看到下雪了,过来为她送一只手炉,为她撑伞。
然而这个念头一出,她又慌忙提醒自己要打住。
不是没有希冀的,可若希冀不切实际,妄生了可念而不可及的愿景,她恐怕这一辈子都会觉得遗憾。
所幸余下的这一段路已不长了,很快就出了绥宫侧门。
孙海平早已绥宫门外等着了,一看程昶非但是与云浠一起出来的,连他的绒氅与手炉都通通在云浠身上,讶然道“小王爷,您怎么……”
然而话没说完,他又想起一事,连忙道,“小王爷,王爷殿下正等着您呢。”
话音落,身后便传来肃然一声:“明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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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程昶回身见是琮亲王, 唤道:“父亲。”
云浠愣了下,随即也见礼:“王爷殿下。”
琮亲王昨夜宿在宫中, 今早起身后, 索性去部衙里料理完差务才离宫。一出来,看到程昶的马车停在宫门口, 人却不在,唤孙海平来问过,才知他是去了皇城司。
早上就有人来跟他禀过了, 说云浠被卫玠的人传去了皇城司问案,他知道程昶是去找云浠的,便在宫门口等,看他会何时出来。
琮亲王道:“本王听闻皇城司开始重新彻查忠勇侯的案子了,怎么样, 案子进展得顺利吗?”
“顺利。”云浠道, “多谢王爷关心。”
“忠勇侯一生征战沙场, 为大绥立下汗马功劳,既是他的案子,若有本王帮得上忙的地方, 你不必顾忌,随时来找本王。”
云浠道:“当年父亲的案子在朝廷闹得沸沸扬扬, 便得王爷相助, 卑职无以为报,已很愧疚,如今怎敢再劳烦王爷。”
琮亲王笑了笑。
他的目光落到云浠肩头的氅衣, 语锋一转,说道:“你辛苦寻回明婴,于王府有大恩,本王本该邀你过府,好生答谢你的,奈何太皇太后的寿宴将近,本王诸事缠身,今早听闻你在兵部复命,便嘱明婴过去代本王转达一声谢意,未料他竟找你找去皇城司了。”
云浠听了这话,微微一怔。
原来三公子今日来皇城司寻她,竟是琮亲王的意思。
她心中一时说不出滋味,茫然中夹杂着失落,失落过后又安慰自己,这才是对的,她原就不该多想。
云浠道:“王爷不必客气,寻回三公子乃卑职分属应当。”
琮亲王颔首,抬目看了眼纷扬的雪,吩咐孙海平:“你去宫门与禁卫打声招呼,就说是本王的意思,让他们套辆马车送云校尉回府。”
随后看向程昶,“明婴,我有事嘱你,随我上马车。”
云浠见程昶要走,忙唤了声:“三公子。”
她将手炉递还给近旁的武卫,又去脱绒氅,手刚碰到系带,便听程昶道:“穿着吧。”
他看她一眼,道:“冬天天冷,不急着还我。”
随后不再多说,跟着琮亲王往马车走去了。
亲王是八骑的车驾,车身十分宽敞。虽然今日才落第一场雪,但车内早已焚起了红罗炭,厚毛毡做的车帘阻绝了外间的寒意,整个车厢都暖融融的。
琮亲王沉默地坐着,待到车夫将马车驱离了绥宫正门,才问道:“忠勇侯府那个孤女,你喜欢她?”
程昶安静片刻,“嗯”了一声。
琮亲王又问:“有多喜欢?”
有多喜欢?
很喜欢大概是谈不上的,如果说仅仅只是好感,又不止。
算上前世与今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了,无数人在他生活里来去,没有一个走入他的心间。
算算该是多少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个人懵懵懂懂地撞入他眼中,撞在了他心外坚冰做的硬壳上,他为此情真意切地动容,纵然那些龟裂的痕不足以让外壳破损,让他就此沦陷。
程昶道:“我说不清。”
说不清?
琮亲王看程昶一眼:“无论多喜欢,就此打住。”
他又说:“你和她之间,没有缘。”
琮亲王说完这话,原以为程昶会反驳,没想到他竟没有,他只是在听到“没有缘”三个字时,眉心微微蹙了蹙。
于是有些叮嘱的话,譬如昭元帝的圣意、余衷家的二姑娘余凌,他便没有对他提及。
罢了,说得再多,他未必会放在心上。
琮亲王道:“过几日你太皇祖母寿辰,你早些进宫,延福宫午间设了小席,你先去陪一陪她。”
程昶应:“知道了。”
他撩开帘,去看车外的落雪。
不过一会儿工夫,雪已细了许多,云浠大约已快回府了。
他想起今日在皇城司,她因为要等他,一个人在外衙的廊下来来回回地走,鼻头与耳根都冻得通红了,也不知道要进屋躲雪,他觉得好笑又心疼。
程昶其实知道琮亲王为什么要说他和云浠之间没有缘,就像他知道先前琮亲王一见云浠,为什么要说他今日去皇城司寻她,是受父之命。
程昶不反驳,不仅仅是因为他不能当着人下自己父亲的颜面,更因为很多时候,他觉得无谓争一场。
命途尚且扑朔迷离,生死犹未可知,红尘只能聊作添香之物,有朝一日若能云开,但愿有月明吧。
—*—*—*—
太皇太后的寿宴当日,云浠一早便起了身。
照理她区区一个七品校尉,是没有资格去宫宴的,但太皇太后或是感念她寻回程昶,之前礼部把赴宴大员的名录呈上去,她特意嘱了要让忠勇侯府的云氏女也来。
既然是以忠勇侯府的名义,云浠去,方芙兰自然也要一起去了。
“除了小姐与少夫人被太皇太后破格请进宫去,再有就是太常寺少卿余家,太仆寺有个什么周家。对了,听说那个余家与太皇太后沾着亲故,他们家的二小姐小时候还是伴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呢。前两个月,三公子失踪那阵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伤心得紧,还特地传了余二小姐进宫长住。”
而今云浠寻回程昶,立了功,今上又命皇城司重新彻查忠勇侯的案情,金陵的一些臣眷见风使舵,对忠勇侯府的人便不似以往避如蛇蝎。偶尔府上有宴,便会邀方芙兰过府,鸣翠跟着方芙兰同去,慢慢便自那些姑娘夫人口中听来些碎语。
云浠没怎么将鸣翠的话放在心上,待她为自己梳完头,照着一旁的铜镜看了眼。
及腰的长发散了下来,两侧各挑起一束在脑后挽成髻,上头簪了根青花簪,额间细细坠了只水亮的珠,配上她今日霜青色的裙,挺好,挺精神的。
她平日里束马尾束惯了,还以为把头发散下来,人会没精打采呢。
白苓在一旁看着云浠,说:“大小姐要是能常这样打扮就好了,真好看。”
云浠没接腔,她今日要以忠勇侯府的小姐进宫,因此才精心梳妆,平时哪有这功夫?收拾干净就成了。
她站起身,回身就要拿搁在桌上的剑,指尖触到剑柄才想起今日也是不得佩剑的。
云浠问白苓:“白叔的腿今早怎么样了,还疼吗?”
白苓点点头。
云浠说:“那我待会儿进宫前,先绕去给白叔抓药吧。”
侯府杂院的人各有各的事忙,唯一两个跑腿早上都出门去了,不知何时能回,赵五赶马车,等着送云浠和方芙兰进宫,不如就让他绕道跑一趟。
白苓忙摇头:“不急的,阿爹说了,也就这两日下雪天冷,他的腿才疼了点,比起往年已好多了,待会儿大小姐您这里忙完了,阿苓出去抓药就行。”
云浠听了这话,沉吟一番。
早上鸣翠与白苓先为方芙兰梳妆,又为她梳妆,用了一个来时辰,眼下已近午时了。太皇太后的寿宴虽在晚间,但她们这些臣眷不能掐着点去赴宴,等她老人家吃过中午的小席,她们就该进宫了。
“行吧。”云浠点头,正琢磨着是否让赵五回来的路上抓点药材,就听外头赵五道:“大小姐,少夫人,田公子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