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放英
周日晚上, 盛慕槐坐在桌边构思着明天的演讲,凌胜楼忽然来敲响了门。
“你怎么来了?” 盛慕槐奇怪地问,然后就看到他手里拎着一条像白底碎花连衣裙的东西。
凌胜楼面带尴尬, 把那条裙子塞给盛慕槐:“这是梅姨给你的。”
“让我明天穿吗?”
凌胜楼点头。
盛慕槐接过来细看,那是条可爱的收腰连衣裙, 虽然不新了但是洗的很干净,还有最近修改过的痕迹, 估计是李雪梅用于笑兰的旧裙子新改的。
盛慕槐每天穿的不是蓝色就是灰色, 她也知道家里条件有限, 从来没有在这上面抱怨过。
但是女孩子哪里有不爱美的,盛慕槐当然也喜欢穿得好看些,自从穿越以后,她还从来没有穿过裙子呢。
梅姨就是那种爽朗大方,嘴硬心软的妇女,一旦把你划成了自己人,还十分护短。她很感激梅姨,其实她们无亲无故的, 她本来不用想那么多。
“你收下就好。还有,明天我送你。” 凌胜楼说。
“也是梅姨叫的?” 盛慕槐问。
凌胜楼又点头。盛慕槐转到了槐下镇初一三班,正是凌胜楼的班级。
“那我走了。”
“等下,我去找梅姨道谢。” 盛慕槐说完, 站起来同凌胜楼一起往外走。
“你怎么还绑着跷?” 凌胜楼听到木头敲击地板的动静,惊讶地看盛慕槐的脚。已经过了盛春设的三日期限,盛慕槐竟然又自己绑上了跷。
“跷这东西得多练才有用, 有一天我要练到踩了跷和正常走路没什么两样才行的。” 盛慕槐认真地说。
凌胜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前不该说你不能吃苦。”
盛慕槐露出了个得意的小笑容,瞥了凌胜楼一眼,嘴边一个酒窝若隐若现。
她一路跟在凌胜楼的身边,凌胜楼才发现她已经能够踩着跷走得那么好了。
***
第二天。
盛慕槐收拾好上学要用的东西,早早地就背上书包来到了院门口。但有人比她还早,凌胜楼是每天5点雷打不动起来练功的。
王二麻也转到了槐下小学,不过和盛慕槐不同班。他们三是第一次一起上学,王二麻显然兴奋地有点儿上头了:“槐槐,你知不知道咱们学校到处都在讨论你呢!就因为你,我还多收了两个小弟。”
路过电线杆,他说:“槐槐,你看那边有好多麻雀在打架,你看那只小黄鹂鸟长得像不像你?”
经过镇中心最大的饭店天香馆,他说:“干娘说这里面的菜可贵了,我们都吃不起。等你眉毛哥成角儿,就请剧团里所有人都到这儿来大搓一顿,吃吐为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槐槐,你今天这身打扮真好看,你应该天天这么穿!也不行,那我们班那些臭小子就要盯着你看了。”
虽然王二麻就跟个麻雀似的,但是心情很好的盛慕槐觉得有这么个人在一旁叽叽喳喳也挺不错。如果是跟凌胜楼单独走,那空气恐怕都能凝结。
“闭嘴。” 到校门口,忍受了王二麻一路聒噪的凌胜楼终于开口,成功的让王二麻噤声了。
他转向盛慕槐:“你快去准备,我就不进你们学校了,在操场外等你。” 淮上小学的操场不大,是用铁栏杆围起来的,凌胜楼站在外面也能清楚看到国旗台上的动静。
很快,伴随着响亮的进行曲,操场上站满了小学生。
升旗仪式结束后,一个高年级的主持人用小学生朗诵课文那种充满感情的声音说道:“下面,就让我们有请槐下镇小学的骄傲,年仅九岁就跳级初中的盛慕槐同学来为我们发表国旗下讲话!”
大家报以极其热烈的掌声,钱卫红心里有点不满,因为主持人没有说出盛慕槐的班级,不过转念一想,哪个老师不知道这个天才神童是出在自己的班上呢?这才又挂起了得意的笑容。
盛慕槐从侧面上台。她往台下看了一眼,钱卫红今天穿了件红衣服,站在班级队伍的排头,十分显眼。
学生们也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一个月内制造了两出全校闻名事件的天降紫微星究竟长什么样。
可是等真看到她的时候,他们都呆住了。
台上这个女孩没有长三头六臂,也不像个书呆子。她扎着一根高高的马尾,一张雪白的小脸素净漂亮。清晨的阳光笼罩着她,让她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里点缀着碎金,她穿着碎花连衣裙,双腿笔直地站在台上,整个人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脱去了灰扑扑的衣服,脱去了沉默寡言的气场,站在这里的盛慕槐和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有种强大而美丽的勃勃生机。
“尊敬的校长,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盛慕槐一点也不怯场,冲台下鞠了一躬,手上也没有稿子,就这么直接开讲了。
话音刚落,校长带头鼓起掌来,钱卫红表情十分得意。她瞄了班上同学一眼,大家忙不迭地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刚才我说的都是开场的套话,大家别当真了。尊敬,亲爱,敬爱,多么美好的词汇,可是我想问,有些人,您配吗?” 盛慕槐说着,往钱卫红的方向看去,全校师生没想到盛慕槐不按套路出牌,一时间愣住了。
在鸦雀无声中,盛慕槐的声音从高音喇叭中传出来:
“学校是什么?是塑造学生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地方,小学尤其如此。老师的职责是什么?是教书育人,把学生培养成才。但是有些老师,他们自以为掌握了权力,在一个封闭的小环境里,就可以像皇帝一样对学生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没错,学生没有办法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可是你知道吗,你的行为毁掉了多少人以后的人生!”
“还有一些同学,他们接受了老师扭曲的价值观,把自己变成老师惩罚同学的暴力工具,肆意的用言语霸凌同学。可是你们不知道,不说肢体羞辱,就是随意的一句话,也能够化成伤人的利刃,有些心理创伤可能用一辈子都不能抚平。你们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当这些言语反过来又刺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你们是什么感觉?”
盛慕槐的眼睛看向王明和李大红,他们的头垂着,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还有些同学,他们是善良的,但他们同时也是沉默的。他们善良地放任周遭的一切发生,却没想到这把火也能够烧到自己的身上。就像马丁·尼莫拉的诗写的,‘纳粹杀共-产-党时,我没有出声——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员;接着他们迫害犹太人,我没有出声——因为我不是犹太人……最后当他们开始对付我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站出来为我发声了。’”
盛慕槐的专业虽然是古代文学,但她看的书既多又杂,这首诗当时让她很有感触,就记了下来。没想到还能有用到的一天。
盛慕槐的声音清脆又坚定,直直地打入人心里。凌胜楼看向国旗台上的那个身影,他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这么确定,这个丫头将来会成为角儿。
盛慕槐的演讲还在继续,校长不断地对主持人打眼色,示意她快点接几句话把盛慕槐给请下来,主持人却犹疑着站在主席台边。
盛慕槐看到了她,冲她摆摆手:“我的演讲结束了。我知道我今天的讲话可能并没有任何的作用,环境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在羞辱别人前停下来,稍微反思反思,我觉得也足够了。”
说完这话,盛慕槐就从台上下来,头也没回地朝校门走去。
就在她要离开操场的那一刻,稀稀拉拉的鼓掌声从不同的角落传来,然后又汇聚成一片,越来越大,仿佛一股浪潮,直到她走出了校门仍旧未停止。
凌胜楼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两人默默往槐下初中走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盛慕槐心里还想着刚才的演讲,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看见周青蓉,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希望今天的演讲多少能给她一些勇气吧。
盛慕槐和凌胜楼走进初一三班的时候,已经在上早自习了。
班主任是英语老师,55岁,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但是他戴着一副跟啤酒瓶底差不多厚的眼镜,穿一件宽大的灰色短袖衬衫,大裤衩,凉鞋,和街上的普通老头没什么差别。
他没对盛慕槐流露出任何过多的关注,只是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夏目让同学们以后都和她好好相处,然后在教室里看了一圈,说:“你就坐在凌胜楼旁边吧。”
***
初中的日子过得有些波澜不惊,班上的同学都比盛慕槐大几岁,好奇过几天后,也就把她当成班级的一份子了。
她也养成了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练功的习惯,仿佛在和凌胜楼比早起似的,没想到他这么幼稚,有个时候两人在新整理出来的练功房外遇到了,他还要快走两步,就为了比她先进屋。
盛慕槐同时还和于笑兰学戏,学的第一出戏是《女起解》。于笑兰教得认真,盛慕槐学的用心,哪里不好晚上回去在系统里观摩大师的视频,然后再在练习室里自己练习,很快就把这出戏给学会了。于笑兰于是又教她《二进宫》。
就这样一个月过后,端午节到了。20里外的张家庄娘娘庙要举办庙会,将凤山京剧团请去演出。
第20章
张家庄娘娘庙曾经是十里八乡香火最旺盛的一个庙宇, 每年端午前后都要举行盛大的庙会。到了正日子,村民会将娘娘的神像装扮一新,从庙里抬出来游街, 然后再送回庙内,传说这一天许愿最灵, 甚至会有邻县的人特意赶过来上香。
1966年的时候,庙会被取缔了, 娘娘庙也被改造成了生产队队部。直到前两年, 生产队才把队部撤走, 公社领导研究讨论了整整一年,终于决定今年端午节重开娘娘庙,把藏在柴草堆里整整十五年的神像重新请回庙内。
所以这重开的首届庙会,一定要办的足够盛大,足够热闹。
凤山京剧团这次是全团出动,每天下午都要在庙旁搭的台子上演出,连演三天,直到把娘娘接回神庙为止。
盛慕槐连着求了爷爷好几天, 直到于学鹏都亲自出马了,盛春才终于允许她请假两天,和团里一起到张家庄去。
盛慕槐有点儿忐忑地去和班主任王勋平请假,谁知道他推了推厚眼镜说:“这有什么?宣扬传统文化, 那是大好事儿,我们的人民太需要传统了。你的假我批准了,这周六我和家人也会去逛庙会, 你要好好表现啊。”
这次凤山京剧团要演的是连台本戏《封神榜》,和另外两个地方戏曲团合作,京剧、梆子两下锅。三个团都对这次演出十分重视,只要想想各乡镇那么多人会来逛庙会、看戏,如果演得好了,还怕以后没人请吗?
盛慕槐又是恳求了好久,才捞了个龙套宫女演。
她兴奋地几天都没睡好觉。虽然只是个背景板,可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扮上戏,真正的上台参与演出啊!为了这场演出,她把攒的积分全换成了《封神榜》的戏,每天练功更加刻苦了。
可参与排练了好几天,于学鹏却把盛慕槐找来,对她说:“槐槐,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盛慕槐问。
“你可能没法参与这次的演出了。” 于学鹏有些遗憾地说。
“为什么?” 盛慕槐觉得心里一慌,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于学鹏原因。
“我们几个剧团找遍了仓库,可就是最小号的戏服也得超过一米五才能穿,你现在还撑不起来。要说现做,那也来不及了。” 于学鹏说。县京剧团是不肯帮忙的,他和另外两个梆子子团的班主关系好,三个团一起在自家的戏箱里找了好久,都没能找到适合盛慕槐的戏服。
盛慕槐再过一个月才满10岁,身高在同龄女孩中算高,接近一米四五,但还是穿不上戏服。
盛慕槐立刻说:“班主,我可以踩跷啊!我的跷有十五厘米高,穿上身高就接近一米六了。”
“这倒是个办法。” 于学鹏思考了一会儿,不是很放心:“但是你要在台上连站一个多小时,踩着跷能站住吗?”
长时间的站跷比穿跷走路还要难,更何况在台上几乎要一动不动。
“没问题的,班主。从今天起,我就踩跷参加排练,绝不拖我们凤山的后腿。” 盛慕槐向于学鹏保证。
就这样又排练了几天,于学鹏看盛慕槐真就能踩跷站一个小时,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终于到了要演出的前一天。
于学鹏早早就租来了两辆驴车,把戏箱、道具都搬到了车上,还有几个空位,就让给剧团里的老同志和女同志坐。
盛慕槐脚上已经绑好了跷,这几天她为了锻炼自己,几乎是一整天都不摘跷。坐一会儿,她还下车来跟着走一段山路,要不是戏班子里的人早就知道她能有多么倔,肯定会拼命劝她演出前别跟自己过不去。
张家庄离槐下镇的直线距离虽然只有20里,但是要翻过两个山头,也要走小半天才能到。
走了两个钟头,太阳升的高高的,已经是正午,前头可以看到一个村庄。
于学鹏说:“我们就在小周村歇歇吧,找个阴凉地儿喝点水,吃过午饭再走。” 剧团的人都带好了自己的干粮,把驴车停在几棵树下,大家纷纷席地而坐,拿出馒头来吃。
有些好事儿的村民凑过来,问他们要往哪里去,知道他们是去张家庄庙会的京剧团,都好客地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去喝杯茶,或者吃顿便饭。
于学鹏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最后连村长都被惊动了,亲自来邀请他们到家里去做客,拗不过老乡的热情,大家也就跟着去了。
靠山的地方有一栋破烂的土屋时,经过时里面传来了极大的叱骂声。凤山京剧团的人都听到一个女人用尖利的声音吼道:“个赔钱货,洗碗都能把碗给磕了,砍个猪草手指还故意给我割破,还不如当初就把你给淹死,省的看着心烦!”
说着又传来了棍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一个女孩抽噎的声音响起,那个女人继续吼:“你还敢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家人脾气都不大好,你们别见怪。”
“娘,你别打了!” 女孩的哀求声响起。
门口的土布帘子被掀开,一个瘦弱的黑女孩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脸色黑黄、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她揪住小女孩的头发把她推倒在地上,骑在她身上继续打骂。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院子里玩土,跟看戏一样津津有味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还咧开嘴笑了起来。
凤山京剧团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盛慕槐更加心惊,因为她认出了这个小女孩竟然是周青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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