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放英
接下来的两场《游龙戏凤》吸引了更多的观众,在第三场的时候她征求了池世秋的意见,大胆地用辛派风格演绎了一遍李凤姐。
这为李凤姐平地里又添三分风情和一分娇嗔,可那一点小女孩的天真也并没有消失。这样的变化让来反复观看的观众大呼过瘾,一些懂行的戏迷甚至不敢相信地说,这个年轻女孩似乎演得是辛派啊。
让盛慕槐没想到的是,邱博洮竟然又一次来捧场,正好看见了她的辛派演绎。
如果说前一次看只是有些惊喜,这次却勾起了他过去的万千回忆和戏瘾。看着舞台上翩跹的李凤姐,就像看到了曾经那个名动沪上的辛韵春。只可惜盛慕槐毕竟是个小女子,无法百分之百的复制辛韵春的风采。
他特意嘱咐不准池世秋跟着,让助手把盛慕槐又一次请到了包厢,看着她饶有兴致地问:“盛小姐考虑了那么多天,有答复了吗?”
盛慕槐说:“不好意思邱爷,这些天一直没得到领导的回复,我自己也不能做主。”
邱博洮手一挥:“你现在就跟我回公馆演一出,我也得先验货再决定你行不行呐。何不成我白等那么多天,你又演不出辛派的感觉,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盛慕槐说:“这不符合我们的纪律。”
“什么狗屁纪律,这是你私人的时间,还有什么纪律?难道说盛小姐是看不起我,不愿意赏脸了?” 邱博洮想起原来辛韵春对他就是表面恭敬实则不冷不热的态度,语气就带上了威胁。
两个保镖抱着臂看盛慕槐,她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邱博洮见她点头,高兴起来,领着盛慕槐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自己的私家车。池世秋赶上来询问,被邱博洮的保镖三言两语打发了。
邱博洮一遂心愿,情绪就高涨起来,又变得和颜悦色。
“别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演的好了,还给你包个两千港币的大红包当见面礼,怎么样?” 他手撑着拐杖说。
盛慕槐很勉强地笑了,心里却百味杂陈,有害怕也有愤怒。
害怕邱博洮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愤怒邱博洮对她人生自由的侵害,他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平等的人,而是一个供他取乐的玩意儿。
作为一个生长在红旗下,又接受过现代思想教育的人,盛慕槐从来都将京剧演员与艺术家画上等号,认为这是十分值得尊敬的职业。可是对邱博洮这类出身旧社会且掌握着权力的人来说,他们都不过是戏子,是供“上层阶级”消遣的伶人。
这样的认知让盛慕槐心里很不舒服。可她又太需要这个舞台,她要争取和把握住这个演出的机会,再不舒服也只能曲意逢迎。这让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几乎要鄙视自己。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里,车沿盘山公路往上,一座中西合璧的白石大宅出现在面前。
在香港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这样的宅子是光有钱都买不到的。
司机替盛慕槐打开了门,邱博洮说:“盛小姐,当年你师父也曾经来过此宅,在这里面的戏台上为我演出,今天你们师徒两也算是隔着时空相聚了。”
盛慕槐微微一怔。
“当然,我说的是辛韵春不是范玉薇。”
仆人打开了大门,恭敬地朝他低头,他领着盛慕槐进去,一边说:“我还保留着他当年的戏服和头面,多少年来从未让旁人染指。今天你来,倒是能让它们重见天日了。”
正说着,一个穿橘红色貂毛大衣,三十出头的美艳少妇迎了出来,在看到盛慕槐的那一刻脸稍微一僵,但很快又露出微笑。
她应该是正受宠的爱妾,去扶住邱博洮,用一种天真中带着好奇的语气问:“老爷,这位小姐是谁啊?”
她的语气和眼前有些诡异的场景都仿佛让盛慕槐回到了民国。
“这是盛小姐,来为我们唱戏。” 邱博洮答。
“唱戏?” 这个不知道是邱博洮第几号情妇的女人露出了一点儿惊讶的表情:“京戏吗?好无聊,我不想听——”
邱博洮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识相的闭嘴了。
“你啊空有一张脸蛋,浅薄无知。” 邱博洮摇了摇头,不再理她,带着盛慕槐来到一个中式花园。
花园里草木丰茂,山石林立,竹叶潇潇。在花园的尽头耸立着一个高高的戏台,雕梁画栋分外精美。
邱博洮指着戏台说:“当年你师父在这里演过《战宛城》和《红梅阁》,多少年了,我都没有忘记他在那两出戏里的模样。”
他闭着眼睛似乎回味了片刻,又说:“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他当年的戏服,你今天就演一段魂戏给我过过瘾吧。”
盛慕槐跟着他穿过回廊,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门上有一把极大的黄铜锁,仆人将锁打开,邱博洮带着盛慕槐进入了房间。
这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匣子、玻璃罩子,里面有被悬挂在檀木架子上的精良戏装,也有珍贵的点翠头面、各式首饰、镶嵌了宝石的宝剑、做工精良的靠旗等等。简直就像一个戏曲博物馆。
邱博洮介绍,这都是他几十年来从各地陆续收集来的京剧名家的物件,有重要的堂会戏也会借给演员穿戴,但他从未把辛韵春的东西出借过。
“他们不懂辛派,就不配穿韵春的衣服。” 邱博洮的话有脑残粉那味儿了。
他一一介绍自己收集的辛韵春的东西:“这是辛韵春在上海演《小上坟》时戴过的头面,那场戏可在上海引起了轰动。这是他给我父亲演堂会时用的折扇,那是《贵妃醉酒》……”
他带盛慕槐走到最正中那件白色的戏服前:“这就是他在这座公馆里演《红梅阁》时穿得衣服。”
盛慕槐认真看,这件戏服由雪白柔顺的名贵面料制成,衣摆和进口白纱上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几十年来颜色也未发黄,似乎还闪烁着昨日的光辉。
她想象着辛老板穿着这件戏服在舞台上的模样,竟不自觉起了鸡皮疙瘩。
邱博洮吩咐仆人:“把这个玻璃橱打开,给我把这件衣服取出来。”
第64章
那件柔软而名贵的戏服被从玻璃罩里取了出来。
没有玻璃的阻挡, 戏服的美更直接地呈现在面前。
它由上袄下裙以及一件白纱制成的半透明披风组成。珍珠润泽的光和洁白的裙摆从女仆的双臂上流淌下来,呈现着岁月也无法带走的优雅。
辛老板的一套头面也被取出,放在托盘上, 由另一个仆欧端着。
“阿雯你带盛小姐去化妆室上妆穿衣。半小时后我就要看戏。” 邱博洮吩咐。
捧着那套戏服的女仆应了一声,对盛慕槐说:“盛小姐, 请跟我来。”
一个女仆捧着戏服走在她前面,一个女仆捧着头面跟在她后面, 两人脚步极轻, 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夕阳斜挂在海面上, 余晖将树影扭曲,胡乱涂在昏黄的白墙上。
高大的戏台在不远处,十几盏灯笼挂在戏台前面,红色的穗子随风飘荡,而她等下就要在台上扮演一个女鬼。
盛慕槐不禁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个怪异而荒诞的梦,又或者她穿越回几十年前,成为了旧时光里的辛韵春。
这样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脚下走过的路爷爷都曾经走过, 她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爷爷的脚步之上,这种感觉让她心安。
化妆室很现代,白炽灯极亮,把花园里诡异的氛围驱散了。捧头面的女仆离开了, 只留下阿雯帮忙。
一个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化妆师负责给盛慕槐化妆,他盯着盛慕槐的脸看得仔细,然后微微点头, 让她坐下。
底彩,底红,定妆粉。老化妆师的手细腻而柔软,一层一层的拍打,她的脸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模样。
“麦永修老师是香港最著名的粤剧化妆师,几十年来替不知多少名角化过妆。” 阿雯把衣服挂起,见化妆师已经在勒头,便将辛老板的头面放在麦永修触手可及的地方。
麦永修拿起那些银光闪闪的首饰,一件件插在盛慕槐的假发里,先是泡子,再是泡条,然后是镶嵌了蓝宝石的水钻蝴蝶。盛慕槐觉得头上沉甸甸的,那些曾经属于辛老板的头面仿佛赋予了她另外一个灵魂。
“起来吧,换衣服。” 麦永修言简意赅。阿雯将辛韵春当年穿的戏服从墙上取下,十分仔细地替她穿好,蹲下把衣摆和白纱摆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可这一穿竟发现了问题,辛老板很高,即使盛慕槐踩了跷这衣服也长了一截,白纱披风委坠于地。
麦永修皱起眉头:“衣服拖地了可不行,会摔倒的。”
阿雯也发愁起来:“是啊,这是老爷最爱护的一套衣服,如果破损了,我们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因为害怕把衣服弄破,她也不敢用别针去别。
盛慕槐将理了理垂在胸口的鬼发,说:“没事,我不会摔倒的。”
阿雯不信:“盛小姐,你是不知道老爷发脾气的样子,吓,太可怕了。”
“相信我,我比他更不希望这套衣服受损。” 盛慕槐冲阿雯柔和的笑笑,又说:“穿这件衣服也是邱爷的心愿,我们不能违背。”
“也是啊……” 阿雯愁眉苦脸地反复叮嘱:“盛小姐你在台上一定要仔细,要小心。”
“我会的。” 盛慕槐认认真真地说。
仆人把八仙桌搬到了花园内,摆上晚宴,邱博洮和他的情妇风四姨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戏台挂着的灯笼早已点燃,两侧还有做成八角宫灯式样的电灯,这让小舞台灯火通明。被邱博洮召来的乐队早等在台侧,准备为这位早年的地下皇帝献上一台精彩的演出。
“盛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有人躬着身子在邱博洮耳边说。
“那就开始吧。” 邱博洮饮一口茶说。
风四姨百无聊赖地拈了一颗豆子放进嘴里,想打呵欠却不敢露出疲倦的表情。又是一个困到死的晚上,早知要陪老头看戏,还不如应了白太太的邀去搓麻将了。
盛慕槐已经站在上场门内,手指轻轻捏住那轻薄细腻的纱,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不是在虚拟的系统中,她是真真切切地穿上了辛老板年轻时的一身行头,站在他表演过的舞台前。辛老板在视频里的一颦一笑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仿佛她伸出手,指尖就能触摸到那个在时光深处的美人。
乐声响起,她倏然睁开眼睛,那已是一双含着悲戚,坚定,与未了余情的眸子。
在乐声中,她唱一句西皮导板:“三魂渺渺出了窍——”
是辛派的味道。
邱博洮苍老却保养得很好的手一顿,他握住手中的茶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仍旧空无一人的舞台。
风四姨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思索:“老头不会被这个小女孩给迷住吧,不应该啊,他一向喜欢成熟美艳的少妇,对这种一看就没发育完全的少女从来没有兴趣。”
这样想着,一双美目也望向舞台,想好好观察一下这可能的“情敌”。
在“急急风“的锣鼓声中,李慧娘架起一阵阴风走上了舞台。她头与肩膀直挺挺地不动,脚步却飘飘荡荡,白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摇,真如一个无脚的鬼魂一样。
风四姨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搓了搓手臂。
《红梅阁》里李慧娘的步法和《活捉三郎》里的阎惜娇相似,但是手上却拿着一把“阴阳宝扇”,这把扇子是她向阎君求得的法宝,能够救她的心上人裴郎。
她舞着宝扇,那扇面一面暗红一面深绿,红的那一面洒了碎金,舞动间就像是有火焰在她的掌间与周身跳跃一般。
她飘然而起,翩然而落,白色的披风如一片风中纸屑,让她轻得好像没有重量一样。
凄凉却娇美的歌声从那个女鬼口中传来:“老贼做事心太狠,害我夫妻为何情?阴阳宝扇奴带定,能使人鬼会巫云。”
她在花梆子的乐声中由右至左行来,一边“耍肩膀”,这个动作和她脸上的表情让她在凄美中带上了撩人的风情,令人不由心中狠狠一动。
就连风四姨都忘记要研究情敌的事情,只沉浸在她的表演中了。
她现在才知道,什么电影,电视剧,竟然都没有这种她以为过时老土的戏曲吸引人的目光。台上这个女鬼美得令她心惊。
邱博洮望着场上的佳人,慢慢地,舞台上的李慧娘和辛韵春舞蹈的身影重合了。他有着颀长的身材与纤细的腰肢,有着比女人还妩媚三分的风情。只要有他在,保管台下每个男人都移不开目光。
这样天生的美旦,他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个。也因此,除却巫山不是云。
直等这白纱飘飘的女鬼下场良久,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快,把盛小姐快请过来。” 他对身边的仆人说。
盛慕槐很快就被带到了花园里。她还穿着辛韵春的戏服,不卑不亢地站在两人身前,似乎在等邱博洮先发言。
邱博洮说:“你跟我去给范玉薇挂电话,你必须在香港演出。” 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站起来,去拉盛慕槐的手腕子,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风四姨都为盛慕槐捏一把汗,没想到邱博洮竟没有在意,只是说:“你跟上我。”
盛慕槐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便没有费力去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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