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李南风听着这话倒还清晰,便道:“近日府里忙,没顾得上进宫看望您。”
因着李夫人与高家的恩怨,李南风原是不必顺从迁就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就是再不愿意也还是得顺从,没有什么比让这场册后大典喜乐祥和地完成来得重要。
“你怎么回去了那么久?周家不是都离开嘉兴了吗?”
李南风怔住,周家?她目光瞬间落回老人脸上,屏住了呼吸。
“你还是一点没变,”老人目光始终落在她眉眼上,“潜儿倒是老了,我看他昨日鬓角都有白发了。”
李南风情不自禁挺了挺腰,周家,值得被这位老人提及的周家只能是周太妃的娘家,而金嬷嬷不是说她李南风跟周太妃长得极像么?难道老人这是把她认成了周太妃?
再想想她又提到昨日见过的“潜儿”,越发有数了,她这明显是犯糊涂了。
李南风望着这张干枯的脸道:“您还认得我么?”
“琪丫头啊,怎么不认得。”老太后道,“你十六岁嫁到我们高家,给我们高家生了个姑娘。她叫敏姐儿,她是高家同辈所有姑娘里最争气的一个。也是最狠心的一个。
“你性子温顺,但也太软了些,哭有什么用?抓住丈夫的心才有用啊。”
李南风未置可否。
“琪丫头,你恨我么?”
李南风当然恨,哪怕没有直接仇恨,可是若不是李夫人在高家有过那么一段少年时光,她李南风也不用在李夫人手下过得这么郁闷。
但眼下很明显老人问的是周太妃。那么周太妃恨不恨这个婆婆呢?
李南风想着眼下怎能刺激她,只能耐着性子说:“您好好养病,不要劳神。今日是宫里的大喜日子,您要是盼着子孙后代好,就该安安心心地才是。”
太皇太后道:“你把敏姐儿喊过来。”
“喊过来做什么?”
“我有话跟她说。”
李南风静坐片刻,起身看了眼殿里,走出来问宫女:“告诉皇上了吗?”
“已经让人去传了,但不知能不能把话递到。”
宫女已经急出了泪光。
李南风权衡着是去坤宁宫等皇后还是在这里留守,最后她回了殿,坐回床榻上道:“梧桐也设法让黄门郎去寻常公公,太皇太后这边情况要紧。”
大典正礼已经过了,如今只剩下官眷朝拜,已算是礼成。朝拜的事可以押后,老人再怎么不仁,也是皇帝的长辈,疏忽不得。
梧桐下去了。
李南风望着气若游丝的老人,幽幽沉了一口气。
……
寿宁宫的小太监再寻到常春时,帝后一行已经自太庙回来,正往坤宁宫的路上。
小太监这次冒死把常春给拦住了,跪地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常春也知道这事马虎不得,便就只好穿过重重仪仗,到达皇帝身边,把事情给说了。
皇帝听完脚步便让轿辇停了下来。
他这一停,便所有人都停了。
皇后虽然心底仍甚恼他,但进宫这一路也全仗他引领指点,再恼也得配合着把事情办完。此时见他止步,就道:“怎么了?”
皇帝侧首看了眼她:“我们直接去寿宁宫。”又看向李存睿:“宜乡在哪儿?让她也先进宫来,到寿宁宫。”
……
李夫人与靖王妃率领着众官眷早在地午门外等候觐见。
接照章程,此时帝后应已经离开太庙,在前往坤宁宫的路上。在坤宁宫稍事歇息,他们就会去寿宁宫叩拜见礼,太皇太后现处在半昏之中,不会逗留太久,那么算起来不必多久她们就能进宫了。
李夫人再一次审视了一下衣着,安静地坐在软轿内等候。
立在轿下的金瓶忽然道:“太太,有黄门郎出来了。”
李夫人只当是宣她们进宫的,连忙又坐正了身姿,哪知道黄门郎过来,却直奔她这软轿跟前:“圣上有旨,请宜乡郡主即刻前往寿宁宫侍候太皇太后圣驾!”
李夫人顿住,这当口无论什么旨意显然都不如传她去寿宁宫侍候太皇太后的旨意来得让人惊讶。
她掀开轿帘,在诸多官眷好奇的目光里看向了黄门郎,欲要问问缘由,想想实在不合适在今儿纠缠,又捺住了,让太监起了轿。
第366章 恩怨两消
李夫人其实已经也猜到寿宁宫是什么状况。她虽然未再到老太后宫里来过,但情况还是会不时传到她耳里。
到达寿宁宫时便见已有大群宫人立在门下,一看常春也在,便知皇帝皇后都已经来了,也不再多问,通报后直接进了殿。
因为事出突然,叩拜之礼也一切从简。
皇帝皇后也是刚进殿,皇后接了魏士楷亲手斟上递交女官的茶,往上一拜,再跪地行了大礼。
老太后被施了针,精神稍好,虽然方才错把李南风认成了周太妃,但此刻一旦接受了面前这人是太子的母亲,她也还是回应的有条有理。
只是终究体力难以为济,靠坐着等礼成,便就让宫女把准备好了的一柄尺长翠玉如意授了给皇后。
礼成后李夫人就进来了,太监报到榻前,老太后看过来。
“臣妾叩见太皇太后。”
李夫人行了个大礼。而后又跟皇帝皇后见过。
太皇太后望着她,气息渐重,向皇帝等众人摆了摆手。
皇帝对着李夫人看了会儿,率着众人退出正殿。
很快殿中只剩下祖孙俩,老太后道:“你坐过来。”
李夫人站在床下:“有话就这么说吧。”
老太后望着她:“我说话费力。今儿是你皇嫂进宫来的日子,别给她扫兴。”
李夫人抿唇,走上前,在床沿坐下来。
为了迎接皇后,老太后显然是梳妆过了的,此刻妆容简单却很整洁,气色也看不出来究竟如何。
她靠着床头,望向李夫人:“我小的时候,常听老人们说,久病的人临终之前常会回光返照。
“她们告诉我我已经昏睡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梦见了你父亲,你母亲,还有高家的列祖列宗。
“还梦见了从前很多很多事。也包括胡氏进殿的那一回。你们的指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也是时候为这件事做个了结了。”
李夫人垂首听着,并未答话。
“你们恨我,我也曾觉得委屈,但想来我的委屈终是比不上你受到的实际伤害。从这点上说,我是应该给你一个交代。敏姐儿,祖母错了,我对不住你。”
李夫人抬头,对上那双灰浊双眼。
“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的母亲。去地府之后我要跟她说,是我错了。只是遗憾的是,我竟到死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造成了你们多少心酸。
“如果我还有机会重来,我会改变我的做法,我会放弃做一个专制的婆婆,也不会再做一个只盼着给高家传宗接代的主母。
“但可惜的是,时间流不回去了。我只能带着对你们的愧疚往生,但愿来世有机会弥补了。”
李夫人望着她,眼底微波轻涌。
老人眼望着东墙下,又道:“桌上有笔墨绢帛,我还有话要留下,你来给我执笔。”
李夫人坐片刻,站起来,取来绢和笔,铺开在桌上。
“你写:高家自我往后,明媒正娶入门的原配不论出身,不论有无子嗣,一概以礼敬之。若子弟丧妻,除宗室嫡支之外,除无子无女之外,只许纳妾,不许续弦。丧母的”
李夫人怔望着她,笔尖在微微颤动。
“你写,照我说的写。写好了,交给皇帝皇后。”
李夫人垂眸,提笔写下来,一字一句,不听使唤地在写。
李南风和帝后都在侧殿等着,宗正院和内务府的人都在,以及李存睿等诸官也在场,虽然大家看起来情绪还挺不错,但是隔壁老太后已到了这种时刻,又还是显得过于安静。
皇后交握的双手更是显露出她的复杂心情,初进宫就碰上这样的突发状况,她也有些不踏实——大喜之日若是碰上不好,总仿佛预示着什么似的。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双手稳稳握住,她抬头,正好对上皇帝深邃目光。
皇帝大掌将她双手包在手心,面上安然自若,仿佛本该如此。
当着众臣面,皇后没把手收回来。
她也希望这位与自己无冤无仇的长辈能跨过这坎,不管怎么说,她总算对太子还不错。
“皇上!”
这时候门外就有寿宁宫的太监进来了,“太皇太旨懿旨,请皇上皇后与殿下进殿,还请各位大人也一道觐见!”
众人面面相觑,传帝后一家也罢了,不知这怎地还传起了大家伙?
皇帝凝眉嗯了一声,牵起皇后,率先抬步了。
众人一道回了正殿,就见老太后已经躺了下去,李夫人执着幅绢帛立在床前,宫人们都已分立在帘栊下了。
“皇帝……”老人在枕上呼唤。
皇帝上前,唤了声“祖母”。
老人道:“这大喜的日子,我这身子,可真扫兴啊。诸位大人,哀家这里有话说,你们都听着。”
众臣看了眼皇帝,但也都跪了下来。
老太后道:“都听好,若事发,则先停灵于寿宁宫,秘不发丧。等皇后喜期过后,尔等再听皇上定夺。
“诸位大人都是大宁的股肱,哀家久病卧床,天命已至,须知与任何人无关。
“若日后停灵的消息传出去,你们也要为皇帝做个见证。不是他们不孝,是哀家,乐意见着我大宁江山永固,帝后和睦。”
“太皇太后……”
满地大臣都磕起头来。
皇后闻言连忙跪下。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世间恩仇,大抵也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淡去或消失。李南风也没想到老太后还会想到这层,不过也替皇后松了口气。
“皇祖母安心。”皇帝走至榻前,伸手握住她枯瘦手掌放入被中,“您洪福齐天,千岁千千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