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到得曲园之后,夫妻俩默契地各回南北朱阁歇息。
各自失眠了半宿。
……
次日晌午时分,太子轺车回京。
稳居东宫多年的太子周令渊才二十岁出头,自幼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有章太后和章皇后坐镇,东宫之位无人能撼动,这些年周令渊在京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唯有一件不如意,便是婚事。
太子喜欢敬国公府的表妹魏鸾,这是满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表兄妹自幼相识,因魏鸾被选为公主伴读,时常陪在年纪相若的周骊音左右,跟周令渊照面的机会更是数不胜数。俩人青梅竹马地长大,熟知彼此性情,交情极深。年少时,周令渊曾在太庙跟前暗自起誓,此生非魏鸾不娶。
可惜真到了娶妻的年纪,却由不得他做主。
他比魏鸾年长六岁,东宫选妃时,魏鸾还只是十一岁的小姑娘。如此年纪,自然担不起太子妃的重任,更何况,章太后和章皇后虽疼爱魏鸾,却仍盼着将来母仪天下的人出自母家,好维护母族荣宠。
周令渊执意要等魏鸾长大,却抵不过长辈的威压。
几番拉锯,永穆帝见他不肯娶旁人,后宫又变着法儿地撮合姻缘,章家亦在暗处上蹿下跳,最终定了章太后的娘家亲孙女,时任凉州、鄯州一带大都督的镇国公的孙女章念桐为太子妃。
周令渊无力扭转,只能退而求其次,留太子侧妃之位给魏鸾。
为此,他成婚之初死活不肯碰太子妃,闹得章太后颇为不满,对魏鸾也起了芥蒂。直到去年底章念桐诞下个儿子,后宫才风平浪静,魏鸾也稍得太后的照拂青睐。
周令渊满心以为风波已平,就等着美事玉成,谁知竟又迎来的噩耗。
得知魏鸾被永穆帝赐婚给玄镜司统领,且木已成舟时,周令渊只觉难以置信,当场就掀翻了桌案。若不是随从拼死阻拦,他怕是连夜就杀回京城了。即便如此,这半月多的时间里,周令渊几乎夜不安寐,翻来覆去牵肠挂肚,心头记挂的全是京城中的事。
此刻,周令渊看着雄踞巍峨的明德门,俊秀的脸上怒色未消。
车驾缓缓停稳,秋风卷动锦帘。
中书令时从道亲自率百官在城门跪迎储君,朱紫满目,冠盖贵重。被肃清的城门口不见半个闲人,文武官员按品级列于两侧,周令渊命众人免礼,目光越过两位相爷和六部尚书,径直落在盛煜身上。
他对这个男人并不陌生。
年纪轻轻便深得帝王赏识,执掌玄镜司布在京城内外的数万鹰犬,手握关乎高官重臣、封疆大吏的机密消息,有皇帝破格赏赐的玉蹀躞,还能在府中设案办差,执特许令牌出入宫禁——那是两位相爷才有的待遇。
满京城里的年轻男人里,除了他这东宫太子,无人能与他争锋。
便是身在皇家的梁王和卫王,见了他也很客气。
出京之前,章皇后还曾特地提过盛煜,说此人心思缜密、做事决断,又是皇帝的心腹之人,若能引为帮手则如虎添翼,若树为政敌则极为棘手,劝他多花些心思,纵不能收入麾下,也该暗里笼络招揽。
周令渊也有此意,只是畏惧永穆帝天威,不敢擅动。
谁知短短数月之间,竟成了夺妻仇敌。
他爱了近十年,苦苦求娶的心上人,竟毫无征兆地嫁到了盛家,盛煜他竟敢迎娶!
周令渊的目光牢牢锁着盛煜,纵极力克制,仍有阴沉怒火翻涌。
盛煜亦察觉起目光,端然抬头。
目光相触时,如有兵戈交鸣。
太子不掩满腔怒火,目光像是烧得滚烫的剑锋,未经淬炼而锋芒逼人。盛煜则姿态岿然,像是万年冰封的高山,神情间不见半点波动。片刻死寂,群臣缄默,随行巡查的太子詹事知道此处非说话之地,心惊胆战地瞥了眼周令渊,而后示意车马启程。
群臣拱手避让,轺车驶过朱雀长街,直入皇宫。
那里,永穆帝正在等着他。
……
换在往常时候,像太子巡查回京这样的大事,章皇后婆媳必定会兴冲冲地来迎他。
这回却反常的安静。
有心腹递回来的消息在,章皇后笃定太子分得清轻重,便未到永穆帝跟前添乱,只早些去章太后宫里作伴,等太子面君完毕再来后宫问安。是以周令渊率百官进了宫,在紫宸殿复命后,便被永穆帝单独带到了麟德殿。
帘帐长垂,龙涎香浓,殿门掩上的瞬间,太子便停下脚步。
永穆帝瞥了他一眼,仍往里走。
“父皇!”周令渊开口叫他。
永穆帝脚步未停,沉声道:“若是为魏鸾的事,进来再说。”
他既提起此事,周令渊也不遮掩,快步跟过去,双手不知在何时攥成了拳头,眼底强压的怒意涌出,急道:“父皇不该把她赐给盛煜!鸾鸾自幼没吃过半点苦,怎能嫁给盛煜那种人。何况父皇答应过,要把她娶给儿臣做侧妃,儿臣一直在等,等了四年!”
永穆帝沉默不应。
周令渊憋了太久,情绪愈发激动,“父皇说过,她要年满十六才能嫁给我,可她今年才几岁?十五!她还在等我回来,等我娶她。”纵极力克制,那双看惯朝堂风浪的眼睛里也泛起了血丝,他顾不上君臣之别,用力扯住永穆帝的袖子,“父皇,鸾鸾是我的。”
“你的?”永穆帝语声低沉,“因为你喜欢,她就成了你的?”
“她也喜欢我!”
“朕赐婚前曾问过魏家的意思,她愿意与盛家结亲。”
“不可能!”
永穆帝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周令渊胸膛起伏,死死扯着永穆帝的衣袖。好半天,他眼底的怒火才渐渐收敛,松开皇帝的衣袖退了半步,沉声道:“她的父亲还关在玄镜司的牢狱。鸾鸾懂得什么,自是不敢触犯父皇的天威。赐婚的事她不可能愿意。”
这话僭越了,永穆帝却未生气。
他只指了指案上放凉的茶杯,示意儿子喝两口。
周令渊不肯喝,永穆帝便晾着他,慢慢翻看御案上堆着的奏章。
直到身后传来膝盖触地的声音,他才猛然回头。
“你——”
“求父皇将她还给我。”周令渊端正跪在案前,身上仍是东宫太子的威仪冠服,激动的情绪平复后,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沉静,只是眼神仍然激荡,几乎含了恳求,“儿臣想娶鸾鸾,此生此世,只想娶她。”
永穆帝看着他的眼睛,手指轻颤了颤。
身为父亲,他很清楚儿子的秉性,自幼尊贵荣宠,温和却也骄傲,绝不轻易跪地求人。
尤其是这种事,太子明知不可能。
皇家赐婚绝非儿戏,哪有还回去之说?
周令渊却不死心,执拗道:“儿臣对她是真心实意。”
金猊吐香,风动朱窗,永穆帝看着跪地的儿子,岂能不知这些年青梅竹马的深情?当初答允盛煜赐婚时,他便知道太子绝难接受此事。
而如今太子跪在跟前……
永穆帝踱到御案后,好半晌才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方年代久远的镇纸上,神情露出少见的疲惫怀恋,“朕年轻时也曾有钟情的女子,欲与她共度一生,却因朝堂情势娶了你母后做太子妃。后来她在产子时血崩而死,母子俱亡,就在朕的东宫,你母后亲自照应的。”
“这次赐婚的事,朕并未刻意隐瞒,你却直到魏鸾成亲后才听到风声。你是朕的太子,但东宫内外却并非都是你做主。”
“魏鸾很好,但东宫已有章氏,若真把她给了你,你护得住吗?”
永穆帝垂眸看着儿子,缓声问道。
第14章 召见
周令渊跪在案前,面上稍露茫然。
他出生时,东宫便是以他的母亲太子妃章氏为尊,即便另有两位侧妃,也不算多得宠,是皇帝为笼络前朝名儒老臣之心而添到东宫的。周令渊从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前,东宫里竟有过一个出生时便夭折的孩子。
他甚至都不知道,运筹帷幄、沉稳冷静的父皇竟也曾有过心上人。
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抹灭,消息瞒得密不透风。
周令渊甚至不敢深想其中曲折。
但他知道父亲的言下之意。
永穆帝像是陷入了回忆,摩挲着那方老旧的镇纸,半晌才道:“朕若早知如此,当初宁可放她在外,至少能得个安稳长寿。而至于魏鸾,这件事没有回旋余地,你是储君,该知道圣旨赐婚的轻重。”
说罢,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儿子,起身走了。
麟德殿内便只剩周令渊孤身跪地。
太子的冠服庄重威仪,绣着九章纹的绛纱袍内是白纱中单,黑领绣得精致繁复,头顶远游冠的金梁如同博山,衬托年轻的眉眼。他生得骨相清秀,五官精致柔和,身在皇家久居高位,养出满身尊贵的气度,眼角眉梢却仍存几分温文尔雅,在见到魏鸾时尤甚。
那双眼睛偏似桃花,敛藏深情。
而此刻,深情尽成痛苦挣扎、执迷不甘。
他跪在那里,直到天光一分分暗沉下去,才僵硬着腿脚起身。
在永穆帝跟前伺候的内侍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躬身站在帘帐后,见他起身,恭敬行礼。
周令渊瞥了一眼,目光顿住。
“父皇做不到的事,我未必也做不到。”
他沉声自语,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要借内侍的嘴说给永穆帝听。
小内侍哪敢接话,只摆出愈发恭敬的姿态。
……
曲园之内,魏鸾直等到十月中旬才接到周骊音递来的好消息。
这期间京城里喧嚷热闹,她却始终闭门翻书,足不出户。
盛煜自从那晚带她去了趟玄镜司的牢狱后,便常早出晚归,不大踏足内院。魏鸾自然不敢拿鸡毛蒜皮的事去烦他,更不敢仓促出府撞到太子手里,徒惹麻烦,便只在内宅安心等候。偶尔深夜无寐,登凉台散心时,还能瞧见南朱阁灯火通明。
这男人在朝堂翻云覆雨定夺生死,看似威仪风光,实则劳累得很。
魏鸾心中不忍,也常命人备些吃食送去。
盛煜只抽空来用了顿饭,其余时候不见踪影。
这日前晌,周骊音再度驾临曲园。
自太子回京后,魏鸾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周骊音怕夹缠不清,也没贸然来访。今日既登门,自是有约定的好消息送来的。
魏鸾悬了许久的心稍稍安定,将她迎入后院叙话。
经周骊音转述,魏鸾才知道太子回京当日,曾在麟德殿跪求皇帝收回成命,被永穆帝留在殿中跪着,至傍晚时分才孤身出殿。到太后宫里问安时,也曾问及魏鸾的婚事,被章皇后留着劝了半天。
次日他召见盛煜,被那位以奉旨办事推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