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啜尽杯中残茶,他搁下茶杯时故意加重力道。
硬木与瓷器磕碰的声音在殿里格外清晰,盛煜瞥见永穆帝的神情,知道刚才那话说得有点厚颜无耻,遂描补道:“皇上器重微臣,当时授了中书侍郎的官职时便惹得满朝非议,如今定国公要清君侧,自是清微臣这种所谓的奸佞,皇上放心,微臣自不会授人以柄。”
这还差不多。
永穆帝既叮嘱过要事,瞧着已成朝堂栋梁的盛煜,因周令渊而生的那股失望丧气也消弭殆尽,遂埋首在案头成堆的文书里翻找一封奏折。那是他打算让盛煜处置的,虽看似朝堂琐事,其实背后牵扯甚广,适合拿来立威信。
不过今晨事情太多,一时竟没找见。
盛煜则安静站着,身姿端然。
大抵是对魏鸾腹中的孩子盼了很久,如今初得女儿太过新奇,今早他去衙署的路上,不时想到魏鸾和那个软乎乎的小婴儿,此刻站在麟德殿里,仍不时走神。定国公的事回府后慢慢筹谋即可,无需此刻费神,暂被他赶出脑海,于是母女俩的模样便趁机而入。
魏鸾产后虚弱,却睡得安静香甜。
孩子裹在襁褓里面,细小的指头握成拳,刚喝完奶,唇角没擦干净,柔软又可爱。
不知此刻她们在做什么。
魏鸾怀孕时就暗自担心如何教导孩子,如今小家伙钻出来,会不会手忙脚乱?
想起她的眉眼,盛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御案之后,永穆帝目光微抬。
已经好几次了,他这儿挨个翻看奏折却找不到正主,盛煜却杵在那里,身子端然如渊渟岳峙,脸上却时不时露出笑意。这在盛煜的身上着实罕见,毕竟从前君臣相对议事,他几乎都是肃着脸,不苟言笑。
今日实在反常。
永穆帝瞧见几回,终于忍不住道:“笑什么呢?”
目光注视过来,仿若家常闲谈。
盛煜当然不会瞒他,拱手行礼道:“鸾鸾生了。”
“这么快?”永穆帝面露意外,旋即浮起笑意。他当然知道魏鸾有孕的事,不过因许久不曾召见,加之朝事繁忙,回想起来,听见喜讯还是不久前的事,却原来孩子已生出来了?难怪盛煜会在殿前傻笑,初为人父,自然是新奇又高兴的。
就连他这当皇帝的,听见这消息也忍不住高兴,遂停下手里的活,问道:“是男是女?”
“是个女儿。”
“好好好,女儿贴心!”永穆帝连连颔首。
他膝下儿女俱全,周令渊的事磨得他心力交瘁,倒是周骊音贴心懂事,令他深觉宽慰。且周令渊膝下的昭蕴是个男孩儿,梁王和沈嘉言那边也是个儿子,如今盛煜捧了个娇软千金出来,那感觉截然不同。
很好!很好!
永穆帝骤闻喜讯,又是盛煜的孩子,哪有不贺喜的,当即叫内侍进来,叮嘱赏赐的事。门扇推开时,清风随之扑入,他觉得殿里有些闷,命内侍开窗透气。窗外是盛夏的阳光,明晃晃照在廊柱玉阶,殿宇披金,琉璃焕彩,一眼瞧过去,令人心绪朗然。
只觉天高地广,河山锦绣,着实不可辜负。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站起身道:“算了,朕亲自去瞧瞧。”
这下轮到盛煜面露诧色,“太张扬了吧?”
就算他出生入死对朝廷功劳极高,毕竟也是个臣子而已。永穆帝赏赐些东西已是恩重,亲自去看望刚出生的孩子,这待遇也就太子和梁王有过,若是传出去,难免叫人说皇上过分宠爱权臣,甚至徒生揣测。
遂又劝道:“等孩子满月,臣携内子入宫谢恩,将她抱来便是。”
“那得等多久。走吧,朕微服出宫!”永穆帝说着话,自往内殿去换衣裳,身姿仪态仍是帝王的威仪持重,语气却颇为愉快。
剩下盛煜孤身站在那里。
怎么感觉他添了个宝贝女儿,永穆帝比他还高兴?
第139章 赐名
曲园里, 魏鸾尚且不知永穆帝要来看望孩子。
她此刻正被女眷们团团围着。
生完孩子后着实劳累之极, 她被仆妇们小心翼翼地抬回内室,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算醒过来。虽说已无困意,身子却仍虚弱,春嬷嬷也没敢挪她,就着床榻擦脸梳洗,将满头青丝挽成个素净的发髻, 拿玉钗轻轻兜着。
身上的衣裳也换了, 俱是干净柔软的料子。
撕裂的伤口尚未愈合, 便是这样极轻的动静,一番折腾下来, 也让魏鸾颇为疼痛, 靠在软枕上不敢再挪动分毫。好在染冬体贴, 整夜操劳后片刻不曾阖眼,按着魏鸾的口味,亲自去厨房盯着,做了满桌丰盛的菜色,颇诱人食欲。
魏鸾就着高几,吃些甜软糕点, 喝两碗香浓的肉汤,腹中填饱之后,好受多了。
拿过菱花镜照了照,镜中的人发髻齐整,黛眉杏目, 气色还算不错。至少比起今晨刚生完孩子时的满头汗湿、憔悴苍白,如今这模样总算是能见外人——姑娘家爱美,魏鸾原就生得瑰丽艳逸,寻常出门赴宴皆十分留意妆容打扮,习惯了光鲜示人,哪能轻易破掉规矩?
她左揽右照,捋齐鬓边碎发,总算满意。
“方才春嬷嬷说,祖母她们想来探望?”
“是啊。老夫人得知消息欢喜极了,因少夫人刚生完孩子还在歇息,便没急着过来。说让奴婢留意着,等少夫人醒了精神头好些,她再过来——旁人想先来瞧孩子,都被她拦住了,说是怕打扰少夫人睡觉。”
这样的体贴入微,当真是令人心暖。
魏鸾搁下铜镜,笑道:“祖母先前就常念叨,说我这胎最好是个女儿家,能将夫君的脾气磨得软和些,她也喜欢。如今孩子生出来,她能强忍着,着实是一片慈爱。近来寻了不少补身的好药材,明日多挑些送给祖母。叫老人家等着不好,你带人拿肩舆去请,再帮我告个怠慢的罪。”
“刚醒来就操心,果真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染冬忍不住打趣,帮她掖好被角后将一把玉骨团扇搁在枕畔,叮嘱道:“徐太医说了,少夫人如今身子弱,半点疏忽不得。门窗不好常开,若嫌闷了,先用扇吧。熬过这几日就好。”
“已熬了半年,不怕这几日,快去吧。”
魏鸾催促罢,瞧见染冬掀起帘帐出去时,腰间香囊露出来,成色很新,花样却颇为眼生。猜得缘故后,低声自语道:“等你成婚生子,没准比我还操心。”
帐外染冬没听清,回首道:“什么?”
“没什么。”魏鸾笑得欢快。
等她走了,便仰靠在软枕上阖目养神。
谁知没坐片刻,外头却传来人语欢笑。
即使隔着窗户纱帐,周骊音的声音也远远地从院门传进来,“想着鸾鸾产期将近,总是管不住这双腿,往这边跑。谁知这么快就生出来了?快带我去瞧。”话音落处,厢房里魏夫人含笑招呼,带她去看孩子。
安静了片刻后,两人的说话声便往正屋里来。
原本因魏鸾歇息而颇为安静的北朱阁,经周骊音这一番欢快笑语,渐渐热闹起来。没过多久,盛老夫人便带着长房的慕氏婆媳、刚下值回来的盛闻天和盛明修等一堆儿孙,说说笑笑地来了。
盛闻天是个刚硬男儿,不惯在北朱阁多待,瞧着魏鸾母女无恙,没多久先走了。
老夫人却舍不得走。
她原就十分疼爱魏鸾,经了章氏下毒、魏鸾求药的事,祖孙俩感情更甚从前。这孩子她也是盼了许久,没少在乐寿堂的小佛堂里烧香,如今总算盼来个小千金,瞧着襁褓里阖眼安睡的小丫头,慈爱的笑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将一枚赤金长命锁放入襁褓。
慕氏等人亦有所赠,而后就着仆妇侍女搬来的绣凳,围坐说话。
周骊音从前特地拜访过盛家女眷,如今凑巧碰见,也颇融融。除去满屋女眷,里面还掺了个少年郎——盛明修原打算凑完热闹便随盛闻天回去的,瞧见周骊音也在,却没挪脚步,只管站在母亲身后,装作对小侄女极感兴趣的模样。
女眷笑谈间,他的目光不时瞥向周骊音。
周骊音却没怎么看他。
不像是在长辈跟前避嫌,反像是在闹别扭。
魏鸾直觉有猫腻,因满座都是长辈妯娌,只能装眼瞎瞧不见,暗里留意两人神情。等两盏茶喝完,盛老夫人带着女眷们和盛明修走了,她才捉住周骊音,趁染冬她们出去送客,屋里没人,低声道:“你俩闹什么呢?”
“谁啊?”
“还能有谁?”
这一问,周骊音神色稍黯,垂眸掐住了衣袖。
魏鸾戳她的腰,“他惹你生气啦?”
“没有。他很好。”周骊音低声,被魏鸾连着戳了几回,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自打母后和皇兄出事,除了你和姨母,就数他最伤心,时常借着学画的名义宽慰开解。鸾鸾,我是真的喜欢他,也很感激,可是盛家……”
她顿了下,神情里黯色更浓,“前两日我听人说,你婆婆在给他寻摸亲事。”
“其实也是应该的。盛家这么些儿孙,只有他尚未成亲,做长辈的当然心急。何况如今盛统领身居高位,重权在握,肯定有不少人想上来攀亲事,牵线搭桥。他又生得那样出色,京城里原就有不少女子倾慕,不缺登门结亲的。”
“可我们的事,原就遭人反对。”
“他就算愿意对我好,陪着我走了这一段愁云惨淡的日子,却不能轻易背弃家门,我也不忍心看他为我而与家人争执。至于我,皇祖母薨逝未久,母后和皇兄身在囹圄,这般情势,也不好跟父皇提起,免得前路未定,拖累了他。这些消息我听着难受,却无能为力。”
想出手阻止,她却未必能给盛明修足够明朗的前程。
想坐视不理,心里却着实难受得紧。
当初招惹盛明修,皆因见色起意,看上少年郎的玉貌琼姿、飒然风采,后来渐渐熟悉,亦慢慢沉沦,生出占有之心。彼时没想到盛家会反对,更没想到自家后院会起火,如今走到这地步,种种情绪交杂,如同慢刀割肉,闷闷的疼。
周骊音借软枕靠着,抱住魏鸾的手臂。
“有时候真的羡慕你跟盛统领,当时谁都不看好,如今却能生出这样可爱的小宝宝。而我呢,总以为前路无忧,却原来拐弯处有这些挫折等着,这样煎熬作难。说实话,他若真的听了家里的安排,我也不会阻拦。这辈子能碰见他,有这两年的回忆,该知足了。”
极轻的话语,忧愁而迷茫。
魏鸾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当初我嫁进曲园时,其实比你更害怕。他当初的名声你也知道,跟个铁石心肠的人厮守一生,多可怕?而你就算是最坏的境地,明修另娶旁人,你难过之后仍能另寻良缘,各生欢喜。如今连我都走过来了,柳暗花明,你又何必杞人忧天?没准儿明修能扛得住呢?”
这般安慰,倒是让周骊音听进去了。
毕竟,比起没法嫁给心上人,被迫嫁给个心狠冷厉的男人显然更可怕。
她也明白魏鸾的意思。
既然无力扭转,只能边走边看,尽力而为了。
落寞的脸上微露笑意,周骊音贴过去咬耳朵,“这话要是让盛统领听到,当心他真心狠手辣给你看。好了,我这些都是往后的事,你可得好生养着。听宫里的嬷嬷说,月事里万不可疏忽,你得听姨母和太医的话,回头出了月子,咱们仍各处张扬去。”
“狐假虎威我最拿手了。”魏鸾莞尔,因瞧见染冬在帘外探头探脑,想是有事禀报,便道:“孩子已经看过,该动身啦。三弟大概等急了,我瞧他那样子,必定会在外面堵你。”
“少胡说!”周骊音嗔她。
转念一想,她无缘无故地故意不理人,以盛明修的性情,没准儿真会懒洋洋藏在哪棵树上,等她经过时跳出来问缘由——少年风华正茂,心计百出,耐心温柔之外,也没少故意吓她。
遂没再耽搁,起身辞行。
果不其然,出了北朱阁沿着曲廊向外,靠近垂花门时,便有道身影从天而降。
少年锦衣玉冠,抱臂倚树,甚是嚣张。
……
甬道曲折,连通垂花门隔开的内外院。
盛煜陪着永穆帝徐徐往里走。
当了这些年君臣,走过无数遭性命攸关的危机,这还是头次陪皇帝微服外出。因怕曲园里仓促间应对不及,自偏门出宫后,他还特地让卢璘回府通风报信,免得前往北朱阁贺喜的女眷撞见皇帝。
方才看卢璘的神情,女眷果然都走了。
他再无担忧,放心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