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周骊音虽在皇后膝下,却也是永穆帝最疼爱的女儿,盛煜既得皇帝器重,理应对他的爱女和颜悦色些才是。时下没有驸马不许参政的规矩,哪怕盛明修真跟周骊音有了什么,与皇室结了姻亲,对盛家根基门第都只有好处,不会有半分损害。
可她几番提及周骊音,盛煜或是不接话茬,或是暗露抵触之意,颇为古怪。
魏鸾不免想起前世的结局。
当今的永穆帝是个励精图治的君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在外戚强势干政、后宫掣肘的朝堂上,永穆帝能平衡旧臣新宠各方势力,是极有成算的。盛煜就算在玄镜司手握重权,也能参议朝政左右政令,想要在拔除章家后谋夺皇位,那绝对是难比登天的事——除了章家尾大不掉,别处军权可都牢牢握在皇帝手中。
听临死前军士的议论,他们对新帝继位的事也没半分避讳,想来是顺理成章接替了皇位。
魏鸾思来想去,总觉得盛煜的身份有猫腻。
但将她幼时听到的、看到的关乎皇家的事挨个翻腾了一遍,仍未能找出蹊跷所在——太子周令渊是永穆帝的嫡长子,章皇后又是先帝与太后做主娶的结发妻子,盛煜比周令渊大好几岁,总不能是成婚前瞒着章太后婆媳私生的吧?
这猜想也太过荒谬!
魏鸾苦思无果,只能暂且放弃。
这种话当然也不能问盛煜。
那位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抽空来北朱阁用饭,还带了她爱吃的五香斋的点心,魏鸾自是好汤好菜地招待,寝衣栉巾都没半点马虎,就连沐浴用的热水都是亲自操心,试好了水温才请他进去。
待里面打点妥当,又命人将灯台挪到榻边,免得盛煜佯装看书时光线昏暗,伤了眼睛。
忙完这些,坐在榻上休息时,小腹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今日后晌来了葵水,不大舒服。
从前在闺中时娇气矜贵,每逢葵水之日,都是魏夫人亲自照料,身边成群的丫鬟打点起居,半点都不必她费心。如今嫁为人妇,当了这曲园的主母,自是不好偷懒,虽说无需她亲力亲为,从傍晚备饭到如今,来去行走安排也颇费力气。
魏鸾靠在榻上,等盛煜洗完了,强撑着去擦洗。
过后仍是各占半边锦被,泾渭分明。
魏鸾身子不适精神倦怠,很快就睡着了。
寒冬腊月的天气,夜里起了北风,刮得院里枝杈乱摇。渗骨冰凉的风拼命地从窗牖门扇的缝隙里钻进来,纵然帘帐遮挡得厚实,仍有丝丝冷意窜入。
盛煜翻书久了,握卷的手背觉得有点凉,听见身侧的魏鸾似轻声哼哼,不由瞧过去。
烛火被他的身影遮挡,床榻里侧颇为昏暗。她侧身睡着,青丝逶迤在枕畔,锦被下的身子微微蜷缩,面色不似寻常红润。或许是觉得冷,半梦半醒中她伸手掖住锦被,缩了缩脑袋,试图盖得更严实些。
盛煜见状,倾身探手去帮她。
绣了合欢的锦被柔滑温暖,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背,觉得有点凉,不由轻轻握住那只手。
而后,手便被半梦半醒的魏鸾攥住了。
纤秀的指柔弱无骨,攥得却颇用力,像是抓住了寒凉秋雨里的火炉。
盛煜愣了下,却没挣脱,将旁边的烛火扑灭后,小心翼翼地躺下去。男人的体质本就偏热,更何况魏鸾月事时畏冷贪暖,没过多久,酣睡的人便循着暖意得寸进尺,手指一路摸到盛煜肩臂。
在他竭力凝神静气,打算入睡时,整个人都贴了过来。
隔着两层寝衣,她微微蜷缩的身体温暖柔软,呼吸落在他的手臂时,有淡淡体香入鼻。
盛煜整个人为之一僵。
脑海中天人交战,静谧的暗夜里,魏鸾怀抱暖炉睡得舒适香甜,盛煜的呼吸有点乱。他竭力凝神静气驱赶邪念,直到梆子敲过四更才勉强睡着。后来意识昏沉时,终没能管住空闲的手,悄悄搭在了魏鸾腰间。
这般贴身安睡,多少驱散了寒意。
魏鸾的梦境从寒凉秋雨变成春暖花开,睡得格外香甜。
天蒙蒙亮时她从梦里醒来,睡意迷糊之际,觉得周遭不太对劲。腰上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什么东西,而且身旁……昏沉欲睡的意识倏然清醒,她半抬眼皮,看到盛煜不知是何时偷偷挪到了她的身边,侧身而睡,胸膛贴着她肩膀,一只手臂揽在她腰间。
床帐间光线昏暗,男人睡得正沉,呼吸匀长,怀抱却暖和得让人贪恋。
魏鸾懵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往墙根挪。
挪了两下后察觉背后空荡宽敞,她才猛然醒悟过来——不是盛煜趁她熟睡时挪过来,是她睡着了贴过去的!这样想着,她不由扭头去瞧身后,锦被轻动的间隙里,耳畔忽然传来男人低沉含糊的声音,“压到你了?”
魏鸾微惊,回头就见盛煜不知是何时醒了,眼眸半睁。
看样子是还没睡醒。
魏鸾没敢再动,只低声道:“没事,夫君睡吧。”
说着,就势躺在原处,不想彻底将他惊醒。
盛煜果然又睡了,察觉怀里空荡后下意识往她身边挪了挪,重新将魏鸾揽在怀里,含糊道:“过来,别冻着。”声音混同暖热的鼻息落在耳畔,温柔又亲密,与寻常清冷自持的姿态迥异。
手臂搭到她腰间时,甚至还地往怀里楼了搂,隔着单薄寝衣,男人的掌心暖热。
这回轮到魏鸾僵若木鸡。
盛煜他……莫不是睡糊涂了吧?
不过他这身体跟暖炉似的,抱着睡还挺舒服的。
第28章 挑拨
次日魏鸾醒来时, 身边已然空了, 盛煜早起去上朝,不曾惊动她的睡眠。
当天后晌,他又被永穆帝派出了京城,如从前般神出鬼没、行踪飘忽。
好在父亲的事颇为顺利。
——虽说魏鸾无从探知玄镜司的内情,但看章皇后的态度,也能猜出几分。
上回章皇后召见, 要她设法入狱去给魏峤递话时, 说得还颇委婉, 这阵子连着三回召见,话挑得愈来愈明白, 态度也愈来愈不满。
譬如此刻。
蓬莱殿里瑞兽吐香, 帘帐长垂, 连同芳苓在内的宫人侍从尽数被屏退,只剩两个人坐在内殿。章皇后仍是雍容尊贵的中宫打扮,鸾凤钗簪装点着高堆的云髻,那张脸却难掩怒色,听见魏鸾说未能说动盛煜带她去玄镜司探视时,忍不住拂袖而起。
“你嫁进盛家快半年了, 怎还如此无用!”
声音里怒气勃然,若不是强压烦躁,怕是能指着鼻子骂起来。
魏鸾屏住呼吸,锦绣衣衫之下站姿愈发恭敬。
她活了快十六岁,还是头回被章皇后怒斥。
这位皇后母仪天下, 统率后宫,性情早已磨得沉稳,寻常若是被触怒,多是拿出威仪姿态按律责罚,愈生气愈冷静。如今火气上涌,口不择言,显然是焦躁了——为章家的前程而烦躁不安。
魏鸾提着颗心没敢说话,看她烦躁地来回踱步。
好半晌,章皇后才压住脾气,道:“不是我逼你,实在是此事干系甚大。鸾鸾,你也不小了,幼时被咱们捧在掌心里宠着,如今府里碰见麻烦,总该尽心回报才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父亲在狱里受苦,无动于衷?”
“娘娘息怒,是鸾鸾无能。”魏鸾低声。
章皇后狠狠皱眉,“不是无能,是你不用心!盛煜是你的夫君,凭你这品貌,私下里哄得他高兴些,什么事办不成?至不济,内闱里情浓之时求着他,只要他有半分心软,就能带你去瞧瞧。这种夫妻间的事,难道还要我亲自教你?”
能把话说到这地步,显然十分情急。
魏鸾只能小心赔罪,“鸾鸾谨记教诲,回去后会尽力的。”
“都快火烧眉毛了,要竭尽全力!”章皇后稍加思忖,又道:“知非的事你可知情?”
“兄长?他怎么了?”魏鸾微诧抬眉。
“你居然还蒙在鼓里!”章皇后简直要气疯。
明明赐婚时她那样会筹谋盘算,一副定能把将盛煜满腔冷硬化成绕指柔的模样,怎么节骨眼上却如此不济事!她心中暗恨,却只能强压脾气,道:“日前听到的消息,玄镜司要拿你兄长回京审问,章家都没能拦住。”
“他、他怎么又捉了兄长?”魏鸾扶着旁边的桌案,惊慌无措。
章皇后拍着她肩,语重心长,“这是软磨不成,要拿知非威胁,逼你父亲松口。你父亲身在狱中,不知外间消息,定是十分难熬,谁知道玄镜司是如何蛊惑磋磨的。但凡他撑不住松了口,敬国公府、章家、连同东宫,都得被人一步一步地生吞活剥了!”
魏鸾指尖轻颤,脸色都有些泛白。
章皇后知她是怕了,低声道:“盛煜若当真待你好,怎会对知非动手?这背后的盘算,你得掂量清楚。若是魏家真出了事,连带章家和东宫被动摇,没了娘家倚靠,你在盛家可就是个弃子。前朝的尚幼清,你还记得吧?”
尚幼清的事,魏鸾自然听说过。
也是自幼被父母疼爱的高门贵女,被夫君何家处心积虑的求娶。成婚之初,那姓何的温柔多情,甜言蜜语地哄着她,套问尚家的机密,捏着线索暗里深挖。连带尚家都被蒙蔽,觉得结了亲就是一家人,携何家上船。
结果何家拿够证据后翻脸无情,踩着尚家成了新贵。
可怜那尚幼清,娘家覆灭后孤苦无依,夫君又过河拆桥,没两年就熬得油尽灯枯。
着实是个发人深省的惨案。
魏鸾若不是有前世的教训在,听了章皇后这番威逼利诱、挑拨离间的话,恐怕真得深信不疑。
此刻,她也竭力说服自己相信。
章皇后觑她神情,见她紧紧揪着衣袖,那双神采流动的眸中尽是担忧慌乱,心中稍安,郑重道:“这事片刻都不能耽搁,你今晚就想法子。若是——”她顿了下,不好说得太直白,只道:“我寻个嬷嬷教你。”
正说着,外间传来内侍的高声通禀,是永穆帝来了。
章皇后面色微动,当即打住话头。
在听见殿外熟悉的声音时,朝魏鸾递了个眼色。
……
内侍簇拥着的脚步声很快就到了殿门口。
章皇后满身勃勃的怒气在一瞬间收敛殆尽,对着不远处的螭纹铜镜迅速理了理衣裳,而后带着魏鸾去迎。
殿门吱呀轻响,绣着明黄龙纹的衣角跨进门槛,两人忙各自行礼拜见。
永穆帝穿着常服,扶章皇后起身,又朝魏鸾抬抬手,随口笑问:“谁惹鸾鸾不高兴了?”
语气熟稔平淡,全然亲和的长辈姿态。
魏鸾心头微动,自知没逃过这双锐利老辣的眼睛。
她在蓬莱殿遇见永穆帝是常事,年幼的时候,甚至还会趁永穆帝心绪不错时软糯糯的撒个娇,跟周骊音一道,逗得皇帝龙颜大悦。如今她懂事了,在九五之尊跟前自是不敢放肆,只起身婉笑道:“没人敢招惹我,只是些小事,让皇上担心是鸾鸾的不是。”
旁边章皇后亦笑道:“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有臣妾呢。”
说着,忙命侯在殿外的女官奉茶。
魏鸾猜得帝后是有事要说,便即拜辞。
谁知永穆帝衣袖微摆,竟叫住了她,说是待会还有几句话叮嘱,让她别急着出宫。
魏鸾稍感意外,出正殿后在偏殿候他。
没过多久,永穆帝就出来了,章皇后送他至殿外,夫妻间有说有笑,瞧着颇为和睦。见魏鸾在偏殿前候着,永穆帝便招招手,出了蓬莱殿后也不乘肩舆,冒着深冬微寒的风徒步往麟德殿走,问魏鸾嫁入盛家后处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