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山道逶迤,树影剪碎,拂动金线刺绣的衣裙。
魏鸾踩着石阶缓行,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赐婚的事关乎皇上的颜面,容不得半点差错,更不宜闹出风言风语。皇后娘娘如此疼爱太子殿下,待我成婚之日,或许便会递信于他。届时尘埃落定,他再怎么震惊,回京前总能被劝得冷静下来,顾全大局。”
“可皇兄怎么甘心?”
是啊,如何甘心呢?
十数年的交情,魏鸾岂能不知太子的秉性。
他看着她长大,从垂髫孩童到窈窕少女,万般宠爱照拂,比对亲妹妹还要上心。原本视若囊中、只待婚嫁的姑娘,如今忽然被赐婚给旁人,还将他瞒得密不透风,他怎会甘心?
届时,哪怕在朝堂上周全得体,私下里恐怕也会有失分寸。
魏鸾垂眸蹙眉,握紧周骊音的手,“长宁,今日约你出来,进香散心之外,也是想将这事托付给你。出阁之后,我不宜与他会面,你得多劝着他,务必请他顺应情势,切不可再提旧事。否则,对谁都不好。”
“我明白,会多去东宫规劝的。”
“还有,提醒他牢记储君的身份,万万不可逆着皇上的意思行事。”
“那是自然!”周骊音答应得爽快,显然是没细想这句话的深意
魏鸾眸光微动,想了想,暂未多说。
章家仗着兵权和战功在龙椅之侧酣睡已久,永穆帝韬光养晦,既决意要收回兵权,章家与皇家的血缘牵系定会割裂。魏家只是个引子,往后太子、周骊音皆会卷入其中。虽说章皇后的心思深沉叵测,魏鸾跟周骊音兄妹却是自幼亲厚,自不愿他们受牵连过甚。
只是如今她前路未卜,纵心存忧虑,也不能提醒得太明显。
好在他们身上虽有章家的血,却也是皇家子嗣,到了山雨袭来时,想必知道该如何抉择。
……
交代了东宫那边善后的事,魏鸾心头悬着的一方重石悄然落地。
剩下的便是安心备嫁。
出嫁那天云气疏薄,楼台披映日光,秋山明净如妆。
虽说魏峤仍在玄镜司的狱中扣押,敬国公府却仍喜气盈门,游廊甬道旁高悬精致宫灯,窗棂廊柱皆裁帖了吉祥花样。魏鸾的伯父敬国公特地告假,要送侄女出阁,皇后派的女官亲自主持,为她梳妆。
十里红妆,一路铺向皇帝赐给盛煜的宅邸。
自赐婚后始终行踪飘忽的盛煜,终于在这日露面,登门亲迎新娘。
鼓乐笙箫渐近府门,隐约传入数重院墙相隔的公府后宅。
魏鸾早起盛装,由宫中的巧手嬷嬷亲自梳妆,云鬓高堆,脂粉轻扫,那袭嫁衣是皇后特命尚衣局绣的,拿金丝银线密密地滚边,绣出精致的吉祥纹样,衬得身姿修长,气度高华。听见仆妇禀报,魏夫人取凤冠给她戴上,亲自挽着往厅堂走。
厅外仆妇簇拥,魏老夫人和敬国公夫妇已等着了。
满目欢喜的笑颜里,当中挺身而立的男子身姿颀峻,玄镜司那身威武严毅的官服换成了新郎喜服,锦带束腰,少几分冷厉威慑,倒显得背影清贵逸群。
听见动静,他往魏鸾的方向瞥了眼,目光微驻,旋即稍稍让开半步。
待魏夫人归坐,夫妻俩敬茶辞行。
原该父亲魏峤坐的位置空着,魏鸾眼角泛酸。
魏夫人比她还难受,纵知姑娘出嫁是喜事,却仍不舍得她嫁到盛煜身边。瞧见新婚夫妇连目光都没半点接触,再回想昔日太子对女儿的万般照拂,想想女儿往后在婆家的处境,眼泪终是忍不住滚落,悄悄偏头擦拭。
敬茶毕,魏夫人殷切叮嘱祝福。
魏鸾应了,以花扇遮面,辞别至亲。
从厅堂到府门的这段路不算近,从前多走几步都嫌累,此刻却仿佛格外短,没两步就到了府门。鼓乐笙箫奏起,她被女官扶着上了花轿,轿帘落下的那一瞬,瞧向府门的视线被遮断,泪珠终是滚落出来。
魏鸾捏紧手指,竭力逼回眼角的温热。
这是她选择的路。
纵然前途未卜,也比前世家破人亡要好。
父亲是给章家顶罪,皇后和太后要保娘家,太子也无力搭救。这世间,除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外,若还能有一人能救父亲的性命,那人只会是盛煜——她即将嫁与的男人。
鼓乐沿街而过,直抵盛府门前。
魏鸾被女官扶着下了车,与盛煜并肩入内。
庭中站满了道贺之人,即便盛煜性情冷硬,毁誉参半,却没人敢怠慢皇帝亲自赐下的婚事,纷纷牵来道喜。踏入喜堂的时候,魏鸾还瞥见了周骊音,被随侍宫人簇拥着,奉为贵客,那双眼睛黏在她身上,似乎比她还紧张。
盛家父母聚在,高堂康健,热热闹闹地拜了堂,送新人进洞房。
魏鸾被染冬和洗夏左右搀扶,凤冠上金玉明珠沉重,压得脖子泛酸。从喜堂到洞房,沿游廊曲径走了好长的路,傧相、喜娘和跟盛家亲近的女眷贺客围了一堆,谈笑着跟随在后,来看新人吃合卺酒。
盛煜则眉目冷峻,神情淡漠。
奉旨成婚,又如此仓促,想必他是不乐意的。
魏鸾心中叹息,默默将花扇遮得更近。
……
洞房内装饰一新,门口摆着鸳鸯戏水的绣金四扇屏风,里面帘帐床幔皆是喜庆的锦缎。细心嗅时,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味,不知是香炉里熏的,还是院外桂树的香气被风送入。
屋中不见闺阁中的流苏珠帘,却宽敞明净。
夫妻并肩坐在喜帐簇新的拔步床,傧相咏诗撒帐,喜娘亲自端来合卺酒。
盛煜接了,停杯等她。
魏鸾那套嫁衣层叠繁复,因金盘居中,不得不稍挪花扇,看清位置后伸手去取。那只手生得好看,修长柔嫩,喜红嫁衣遮住白嫩的手背,指尖削葱似的,几与剔透的玉杯同色。
盛煜的目光却落在她眉眼间。
及笄之年盛装出阁的姑娘,经宫中嬷嬷的巧手打扮,新妆绰约。娥眉点染得如同远山青黛,微垂的长睫遮住目光,盛煜却知道那双善睐明眸在流盼时的神采。眉心海棠娇艳,映衬红嫩双唇和柔颊秀腮,耳畔明珠垂落,晕然生辉。
嫁衣辉彩华美,凤冠雍容贵重,却全不及她眉眼间的姣丽。
盛煜不由想起前年元夕的惊鸿一瞥。
少女站在彩门映照的灯楼上,临窗与人笑谈,罗衣轻飘,顾盼光彩,望之如有香风袭来。
仙姿瑰逸,令人念念不忘。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她竟然与章皇后那蛇蝎妇人亲厚如母女。
如今她嫁入盛府,隔着咫尺距离,比从前更动人心魄。
盛煜目光微凝。
原本低垂的眼睫忽然颤了颤,似要抬眸,盛煜下意识挪开视线。
锦绣鸳帐之内,魏鸾目露诧异。
取了合卺酒之后,她原是静候盛煜举杯的,谁知等了片刻也没见他动,不免诧然。好在那位并未走神,在她抬眸时忽然举杯,夫妻俩于是凑近了喝尽杯中酒,引得周遭亲眷纷纷道喜。
酒杯放回金盘,盛煜亦长身而起。
“外间还有宾客,走吧,母亲。”
语声清冷,并无新婚的笑意,是他行走京城一贯的淡漠姿态。魏夫人含笑动身,旁边有位姿仪甚美的少年窜上前,宣称兄弟们好容易逮到机会,定要将他灌醉,便与人一道拥着他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门阖上时,魏鸾挪开花扇,轻轻舒了口气。
第6章 新妆
盛家这场婚宴办得热闹盛大,厅堂上贺客如云,庭院里酒菜浓香。
隔着几重院落,魏鸾却听不到宴席的动静。
好在盛夫人颇为体贴,待旁人离去后,便命仆妇送来了几样精致小菜,菜色都是姑娘们寻常爱吃的,火腿玉兰汤、蜜煎樱桃、酥骨鱼、间笋蒸鹅四样,外加一碗梅花汤饼。饭后端来糕点果脯,里头有碗酥酪,当真是雪腴霜腻,奶香诱人。
魏鸾舀一勺送入口中,只觉沁入肺腑,洗尽疲倦。
于是稍作休息,静候盛煜宴散归来。
屋舍宽敞,上等花梨木造的整套床屏几案贵重俨然,看那紫红成色,摆了应有两年,却没半点日常用过的痕迹。想来盛煜素日里公事繁忙,甚少到内院歇息,这些家具摆在此处,应是积年落灰,并未尽其所用。
那么她呢?
盛煜奉旨娶了她,却心不甘情不愿,往后会如何相待?她当如何与他相处?
想到那张峻整淡漠的侧脸,魏鸾渐渐有些忐忑。
她跟那个男人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若说两人间曾有半点关联,那就只有贵女皆知的过节。
……
那还是前年深秋,盛煜刚升任玄镜司的统领,根基不深却骤然手握大权,难免受人瞩目。彼时盛煜回京不久,还没混出如今众人敬畏的威仪,高门贵府的宴席上还会有人谈论他。
有次上林苑马球会,众贵女瞧见盛煜随侍君侧,又暗中议论。
据说这位盛统领虽在玄镜司这种衙门,却有逸群之才,文武兼修——
论相貌,虽气度威冷些,在京城也是拔尖的。论身手,他父亲盛闻天是千牛卫将军,御前佩剑侍列之人,他幼承家学,身手出众。论才学,他虽深藏不露,却曾得过那位满腹经纶的中书令的赞赏。
唯有一样缺陷,就是他的出身。
盛煜是个外室子。
他的父亲盛闻天是个忠君耿直的武将,自成亲后身边唯有发妻相伴,夫妻感情甚密,从未添妾室通房。二十五年前,他却忽然抱了个襁褓里的婴儿回府,说那是他在外养的外室子,因外室生子时血崩而死,便将孩子带回府中教养。
骤然闻此噩耗,盛夫人差点气得吐血。
后来盛夫人闹了几场,还想暗里找那外室的亲眷算账,盛闻天却极力维护,不许她追究。
此后多年,盛闻天教养这外室子比对亲儿子还上心,盛煜也不负所望,自幼事事出众。十三岁时他便入了玄镜司,未及弱冠便已统率一方事务,后来升任副统领、统领,一路脚踩青云般扶摇而上,羡煞旁人。
那天贵女们议论的便是他这出身。
说盛闻天已经是美男子了,谁知盛煜的相貌更胜其父,也不知她娘亲是何等美貌,才能诞下如此男儿。
也有人对他的身世藏有成见,嫌弃是外室所出。
——正巧那阵子宁远伯府里闹出了这样的事,闲谈间多有贬损,众人对此格外敏感。
魏鸾起初不曾参与,谁知沈嘉言多嘴,忽地走近开口,问她如何看这外室子的身份。
众目睽睽瞧过来,魏鸾自然不好回避。
彼时她尚且年少,于外室的认知也只是听长辈们偶尔谈及而已。高门贵户的妇人们养尊处优,对外室自然是嗤之以鼻、视为轻贱的,她耳闻目染,斟酌过后只谨慎地说,“终归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