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倒是盛老夫人头回听见这事,随口道:“出手相助的,可是时相的那位孙子?”
“正是他,听说如今时相府上又被客人挤满,争着向他求画,门庭若市。”
盛老夫人听闻,不由微微笑起来。
实在是时虚白名气太大,一幅画都千金难求,想花重金请他留墨宝的高官重臣更是数不胜数。盛老夫人以前瞧见过他的画作,甚是赞许,如今时虚白又仗义相助,帮了魏鸾的忙,更增好感,满口皆是夸赞。
盛煜躺在榻上静静听着,眉心跳了跳。
旁人或许忘了,他却记得清楚,京城传闻时虚白每年都偷画魏鸾,还秘不示人。那么个浪荡子,到了这堆女眷嘴里,竟是夸得天上无双地下少有,连拔剑相助都被夸成行侠仗义,好像对魏鸾有多重的救命之恩似的。
到后来,竟连盛明修都掺和了进去。
盛煜阖目装睡,脸色愈来愈沉,等众人探望过后动身欲走,便微抬眼皮,叫住盛明修。
旁人没留意,由魏鸾陪着往西府走。
屋里只剩下兄弟俩,盛明修耷拉着脑袋,“二哥,这回能撑过来吧?”
盛煜鼻孔里冷哼了声,没说话。
盛明修随即放心,“看来是无碍,毕竟揍我的时候龙精虎猛,你这么凶,阎王也未必敢收。”说着,躬身凑近,朝他挑挑眉毛,“有吩咐尽管说,做弟弟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真想拜时虚白为师?”
“当然真的!他的美人图是京城一绝,谁不想学。作画的天赋技法不必说,满京城找不到第二个,眼光也很独到。说起来,跟咱们家还挺有缘分。”盛明修前阵子被盛闻天告诫过后,这几日避着周骊音,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说起此事倒是来了精神。
盛煜听见美人图就头疼,闻言更是皱眉。
“什么缘分?”
“他以前夸过二嫂。说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二嫂便是因眉眼而格外瑰姿艳逸。这诗引得多贴切,换成二哥,肯定夸不出这样好听的话。”盛明修尚且年少,见惯了书院同窗写诗夸美人的事,只觉此举风雅,堪为美谈。
盛煜的脸却愈发黑了几分。
脑海里浮现魏鸾的身姿眉眼,细细想来,她那双眼睛确实是极漂亮的,如春日山泉,莹然有光,那般明艳照人、神采奕奕的风姿,悉自眼波流盼而出,目光相触时更是诱人沉溺。不过他从前只能远远惊艳于她的气度风姿,婚后离得近了,才觉出眉眼的妙处。
时虚白跟魏鸾的接触,应该也极少。
能说出这般话,也不知暗里偷偷瞧了多少回。
这些读书人真是可怕得很!
第55章 逼迫
比起曲园里的夫妻亲密, 东宫夫妇这两日过得颇为紧张。
太子妃章念桐更是落得两面夹击。
章家这回派了五十余名出挑的死士入京, 又抛出深藏在镜台寺的秘密,可谓下了血本。而她的计划,原本也颇为周密——死士进京的事由周令渊亲自安排,并未泄露半点风声,她指使人拿私铸钱做引子,果然吸引了玄镜司的注意。
这案子沉寂许久, 而今风声过后死灰重燃, 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哪怕是盛煜,都不曾起半点疑心, 当即命人循着线索深查。因案前关乎重大, 在挖出镜台寺这个窝点后, 又亲自带人去围剿。
一切皆如章念桐的计划。
盛煜入彀,地宫的石门被封,埋伏在外面的章家死士没给玄镜司半点用哨箭示警求援的机会,迅速将其斩杀。剩下盛煜和几位随从被困在地宫里,面对那样凶残的连弩阵和淬毒冷箭,自是九死一生。即便逃过箭阵, 还有二十余名精悍死士在内。
哪怕盛煜身手再强悍,恶战中也难逃重伤。
届时退路被封,盛煜重伤后毒性发作,自然插翅难逃。
等玄镜司衙署的人久等不至,察觉出异样找到镜台寺时, 为时已晚。
地宫内若有章家死士残留,自会跟盛煜拼力搏杀到最后一刻,若皆恶战而死,身上也不会留半点线索。外围的死士可迅速撤离,她在不远处的云顶寺亲自坐镇,已备齐了撤退用物,可让他们从容消失于京畿,回到北地。
甚至天赐良机,连魏鸾都自投罗网,撞到了她的手里。
派出刺客的时候,章念桐是极兴奋的。
因魏鸾死后,她便没了心头大患,而永穆帝即便为盛煜和魏鸾的事震怒,即便能猜到这事背后是章家的手笔,又能如何?盛煜是活生生的例子,因与章家为敌而丧命,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再不要命地来拭章家锋芒?
两军交战,总得有人冲锋陷阵。
永穆帝没了盛煜这把利剑,只能如当年般忍耐退让。
章家亦可高枕无忧,雄踞君侧,稳握军权延续百年势力,周令渊的太子之位会愈发稳固。
可谁知盛煜竟能活着?
在玄镜司众人被斩杀殆尽,没发出半点求救讯息的情势下,竟还会有成群的玄镜司人手扑向镜台寺,早早将盛煜从地宫里拖出来。而盛煜身临箭阵恶敌,重伤中毒之后,竟然还能撑着没死!
得知魏鸾逃脱时,章念桐只觉得失望。
听到盛煜被活着抬回曲园的消息时,章念桐却几乎瘫坐在地上,震惊而不敢置信。哪怕后来听闻盛煜重伤昏迷,亦未能冲淡出师不利的阴霾。
宫里的章太后和章皇后大失所望,周令渊更是百思不解。
但交战失利,没有人责怪主帅。
周令渊对章念桐也多是安慰。
次日清晨,身负京畿巡查之责的周令渊被永穆帝召入宫中,为刺客公然行刺玄镜司统领的事而震怒斥责,下了死命令,要周令渊两日内务必查明缘由给出交代,否则重惩不殆。
没多久,云顶寺里魏鸾母女遇刺的事因时虚白远游归来、拔刀相助而迅速传扬开。原本为如何善后而焦头烂额的周令渊得知此事,当即冲到了章念桐跟前,质问那是不是她的安排。章念桐看着男人猩红的眼睛,并未否认,周令渊盛怒之下,扬手重重扇在她的脸上。
那是夫妻成婚后周令渊头回冲她发怒。
盛怒之下,向来温和的男人甚至动了手。
虽然早有预料,事情真正发生时,城府深沉如章念桐,也红着眼眶愣了许久。
而周令渊也因给不出交代,被永穆帝禁足在东宫,哪怕章太后和章皇后轮番劝说也无济于事。帝王雷霆震怒之下,章太后怕逼得皇帝狗急跳墙,只能放任孙子被禁足,连东宫守卫被永穆帝调换,都未能出手阻拦。
随后,玄镜司副统领赵峻带人直奔庭州。
短短数日之内,玄镜司统领遇刺、太子被禁足,刺客的嫌疑指向庭州,便是再迟钝的朝臣,都嗅得出不对劲了——毕竟不久之前,盛煜曾带头向根基深厚的章家拔剑,斩兴国公于马下。如今天子震怒东宫危悬,不免引得人心思动。
章念桐纵伤心愤怒,也只能打起精神善后。
要做的第一步,便是摸清敌情。
因东宫被禁足的事,章念桐不便多走动,事情便由章太后亲自操持。
这日清晨,章皇后传谕至曲园,召魏鸾入宫。
……
自上回章皇后借侍疾之名故意为难,章魏两家貌合神离的脸皮便彻底撕破。这阵子章家的贵妇女眷如常出入宫廷,出城赏花踏青,却再也不曾招呼魏夫人同行,魏鸾自然也被遗忘了似的,不复昔日亲密。
镜台寺的刺杀后,更是公然反目。
这节骨眼上,章皇后忽然召魏鸾入宫,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没安好心。
魏鸾却仍不能无故抗旨。
但跪地接旨却不意味着百依百顺,芳苓传完旨意,便要魏鸾即刻进宫。魏鸾瞥了眼这位仗势骄矜的掌印女官,并未立即动身,只淡声道:“外子几日前在镜台寺遇袭,如今重伤昏迷,命悬一线,他的起居都由我打点。司记稍候片刻,我回屋安排好,便随你入宫见驾。”
说罢,不顾芳苓阻拦,便抬步出了正厅。
芳苓面露不悦,瞧着摇曳而去的背影,低眉掸了掸衣袖。
仆妇恭敬奉上香茶,礼数周全。
周遭却安静得唯有风声鸟鸣,芳苓被晾着等了好半天,才见魏鸾盈盈而来。她心里憋着气,往府门走时不由道:“少夫人自打进了曲园,倒似比从懈怠了,便是皇后娘娘召见,也轻慢起来。想必盛家门第不高,少夫人身在其中,慢慢忘了宫里教的规矩?”
她淡声说着,那双眼睛望向魏鸾,隐有责备之意。
魏鸾心中嗤笑。
她幼时被选为公主伴读,识字读书之外,也跟着周骊音学宫廷规矩,若有错漏之处,章皇后常会让女官教导。芳苓是张皇后的亲信,没少做这种事。魏鸾那时乖巧,不愿在宫里惹麻烦,更不愿因此被母亲念叨,每回都遵从教训,态度恭敬。
只是时移世易,她与章皇后早已分道扬镳。
芳苓难道以为她还是那不谙世事、逆来顺受的小姑娘?
魏鸾将脚步微顿,瞥了她一眼。
“司记言重了。非我故意怠慢,实是外子伤势太重,不可疏忽耽搁分毫。且外子是为公事而重伤,皇上前日派了内侍前来安抚探望,命我尽心照应,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向来宽厚仁爱,难道会为此事苛责于我?”
说话之间,不豫溢于言表。
芳苓头回被她公然顶撞,微微一怔。
魏鸾没再理她,只悄悄背过身,拿衣袖擦了擦眼角。进宫的路上亦摆出心事重重的模样,眉间忧愁未散,甚至在瞧见宫门口精神抖擞的侍卫时,悠悠叹了口气。
芳苓瞧在眼里,明白缘故后反倒有些高兴。
两人仍从银光门进,却没去章皇后的蓬莱殿,而是绕过太液池往东北角的寿安宫去。到得那边,宫室肃穆,满庭安静,除了魏鸾之外,镇国公夫人、定国公夫人及府中女眷竟然都来了,就连周骊音也在。
魏鸾稍觉诧异,便见章皇后面露凄然,道:“太后得了时疾,精神不大好,正在里面昏睡着。她老人家虽住得清净,实则时常关怀晚辈,爱瞧儿孙绕膝。本宫召你们进宫,便是想着,多个人陪,太后的病能痊愈得快些。”
这理由冠冕堂皇,魏鸾自屈膝行礼拜见,陪侍在侧。
没过多久,就连永穆帝都来了。
比起上回魏鸾在麟德殿面圣时的模样,永穆帝似苍老了许多,虽仍端肃威仪,鬓边的霜白却比先前蔓延得更多,那双眼睛里泛着血丝,似是好几夜没休息好。进殿之后,他坐在章太后榻旁,握着手叫了两声没反应,不由皱眉。
“前两日不还很康健吗?”他抬眼看向太医。
太医跪伏在地,恭敬道:“太后是得了时疾,才令凤体欠安。”
“时疾就重成这样?”
“不止是时疾,也是操心多虑所致。”章皇后宫装雍容,接过话头温声道:“太后向来疼爱太子,对他寄予重望,如今太子禁足在东宫,老人家难免忧心。过阵子便是太后的千秋,若到时仍凤体欠安,臣妾实在惶恐。不如——”
她顿了下,觑向永穆帝的神色。
永穆帝垂眉看着昏睡的太后,并未瞧她。
章皇后也不在意,续道:“太子毕竟年轻,偶尔行事不周也是有的。皇上既怪罪,尽可慢慢教导,若只管这样禁足置气,怕是臣民不安,太后也忧心难愈。不如先放太子出来,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算能令太后安心些。”
她面露微笑,说得轻描淡写。
永穆帝没出声,只环视四周。
深宏宽敞的殿宇内,除了他之外,便全是跟章家关系甚密的女眷。太后、皇后、章家老太君、两位国公夫人、几位少夫人,团团围了满地,除了周骊音和魏鸾垂着脑袋站在最角落外,其余人皆望着他。
那一瞬,永穆帝想起了陈年的旧事。
先帝登基之初朝政未稳,也还未封赐功勋。有一回他入宫,看到父皇被章家几位老将团团围着,虽是天子之尊,却仿佛被虎群围着的雄狮,被隐隐逼迫。彼时贼寇未平,失地未复,若与章家割裂,必致天下分崩离析。
哪怕周家能整兵再平天下,战火也只会令百姓受苦。
那是荡平割据文成武就的先帝,雄才大略少有人及,在章家胁迫下,也不得不隐忍退让。遂以三位国公的荣宠和边地军权稳住章家,而后腾出手稳固朝纲、整顿吏治,给百姓营一方安稳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