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待到终于上路,顾玉成的两辆车重又塞满,车后面除了谢东和范南,还拴着一头瘦不拉几的山羊。
二匪得知多年家底被搜刮一空,现在只能拖着两条腿和抢来的山羊作伴,哪怕饿了半天一夜浑身无力,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与之相反的是宋六郎,他神采飞扬地骑在马上,一忽策马前进,来回探路,一忽跑到宋琢冰的车上与她闲聊,吃些顾玉成准备的零食,整个人都透着股精神。
反正身份已经暴露,他也无所谓再被人听到,中午停下吃饭时恨恨将玄鹤子痛骂一顿:“满京师数这老道最可恶,看谁家不顺眼了就跳出来说人家孩子有修道的天分,把人整到道观里当人质,害得好几家人敢怒不敢言。”
“当初他就想把小侄子弄到九逍派,二哥气不过打上山门,吓得那老道松了口,从此衔恨在心,处处针对,不然妹妹哪里用得着进宫受罪?平白被那姓柳的欺害。将来再见玄鹤子,我非把他剃成个和尚送到镇国寺不可!”
顾玉成:“……”
顾玉成:“六哥不必担忧,公道自在人心。况且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看玄鹤子修的长生道是假,不可能一直蒙蔽陛下的。”
他表面说的是玄鹤子,暗里将宝华天子内涵得明明白白,宋六郎吃惊之余又觉合情合理,当即抚掌大赞:“说得好!不愧是能跟我妹妹并称双煞的人!”
顾玉成:“……”
宋琢冰:“…………”
第67章 抵达黔源
一行人翻过羊肠山, 终于又踏上了官道,得以在路边驿站歇脚。
顾玉成隔两天就会往京师寄信, 说些路上的见闻和趣事, 同时嘱咐王婉贞和顾玉荣在家中注意身体, 也不要忘了学习之类的。虽说都是家常絮语, 也能让收信的人有个安慰。
这天安顿下来,顾玉成就照例写了封家信寄出去, 又让驿丞加紧做了两大包饼子,配上自己带的一罐酱和十斤肉,命人送往铜陵县。
一听是送给流放过去的宋将军, 那驿使就直摆手:“大人有所不知,宋将军全家在流放路上遭了匪盗, 听说官差都被杀了好几个, 他们全家也不知逃出来没有。大人还是莫要浪费粮食吧。”
顾玉成大吃一惊:“竟有此事?宋将军遭奸人陷害被流放,我向来仰慕他老人家,就想送点吃食聊表心意, 没想到将军竟然遭此不幸!”
看京师来的县令大人面露不忍, 又被塞了张大饼,驿使就把自己听到的消息翻来覆去说了两遍, 还告诉顾玉成附近出现了一股新的山匪势力, 叫做“五青狼”,凶悍异常,传说方圆百里无人能敌,甚至有匪徒闻风丧胆, 弃了山头逃跑的。
“大人可要小心啊,以前羊肠山也有山匪,好像就是叫五青狼给灭了,前年那山匪还下来抢过羊呢。”
终于啃上馒头的谢东和范南:“……”
要是五青狼早点出现,他们也弃了山头跑路该多好……
顾玉成假做思量,然后给了驿使一把铜钱,道:“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劳你跑一趟吧。到了铜陵县,如果见到宋将军,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他,如果找不到人,你就和同袍分了,再找人往黔源县衙捎个信儿。”
驿使往来送信,还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大官儿,出手又大方,当即喜得黑脸泛红,搓搓手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给您送到!要是找不到宋将军,我就自个儿骑马去黔源县报讯,定给大人复命!”
这头驿使骑上快马扬鞭而去,那头宋六郎捡了个没人的地儿,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和君,我父亲可能不会去铜陵县,岂不辜负你一番好意?”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是绝不可能在逃出生天后乖乖去流放的,顾玉成的钱粮九成九要便宜这个驿使。
顾玉成微微一笑:“六哥客气了。我实不想宋将军去铜陵受苦,但是现在我们没法打听消息,就让驿使先去看看吧,好歹有个口信捎回来,也能心里有底,比干等着稍强些。”
“而且七娘挂心父兄,时常忧郁,派人看看或许能让她开怀一二。”
宋家兄妹都是开朗之人,但宋琢冰和六郎这等没心没肺的不同,虽当面与平时无异,可从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不难看出,这姑娘心里压力很大,没少受煎熬。
顾玉成很能理解宋琢冰。他是家中顶梁柱,得罪了玄鹤子被发配黔源县,不得不把母亲和妹妹托付到老师家中,离京时心里都沉甸甸的,甚至时常梦到阿荣,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
而宋家男丁因宋琢冰之举,举家流放铜陵,比他这贬谪做官的更不如。即使家人不责怪,宋琢冰也不可能视之等闲,心安理得。
然而这种事旁人很难劝解,他一个外姓男人,又当着人家哥哥的面,更不好硬拉着人心理按摩,只能寻到机会就帮一把。
驿使此去铜陵的结果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希望,但等待的过程让人有个盼头,说不定盼着盼着,宋七娘就能早日想通了呢。
没想到顾玉成考虑得这么周全,宋六郎大为感动:“和君你真是个好人!”
顾玉成:“……谢谢。”
……
又走了三天,将那只瘦羊宰了吃掉,顾玉成他们终于来到了天贡山。
天贡山周围地势低缓,越发衬得整座山像平地里长出来似的,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据说以前是诸国进贡时的必经之地,久而久之便有了“天贡山”这个名字。
穿桥过水地绕过天贡山,就进了西南腹地,路过的村镇随处可见穿着奇装异服的百夷人,有的长相与汉人一般无二,有的则是宽鼻深目,一望便知是夷人。
百夷是朝廷对当地人的统称,顾名思义,分了上百族类。上百年融合统一下来,仍然分为大百夷和小百夷。
其中大百夷是人口较多的苗人,内里还分为东苗、西苗和山里苗。小百夷则是其他人口较少的夷族,包括阿昌人、蒲蛮人、红缅人等十几种。
百夷地区历来治理困难,一个是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多山多丘陵,生活一般,民风彪悍,有点什么事就爱动刀打架,轻而易举就能掀起混战。
另一个则是因朝廷多年疲敝顾及不到,此消彼长之下,百夷势力大大增强,光苗人就有不下三个土司,各成一派。当地有什么政令也难以通行,最终恶性循环,越发难以管理。
顾玉成要赴任的黔源县,就是这么个多族混居的状态,在百夷地区尚属于较为贫穷的那一档。
“和君放心,我们兄妹与你作伴,什么都不用怕,你尽管大展拳脚便是!”宋六郎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徒手掰弯铁棍又掰回去,强势证明自己的武力值。
宋琢冰:“……”
这一幕真是有点熟悉呢。
顾玉成很相信宋家兄妹的武力,但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有点紧张。他在距离黔源县城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安排人前去通知,结果一直走到城外五十里还没人迎接,反倒有几个小商队从旁经过,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指指点点。
怪不得老话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了地头比比,说不定龙蛇都是颠倒的。
顾玉成深深叹了口气,停下来包了路边驿站修整。
输人不输阵,他已经不受欢迎了,更要打起精神来,起码面子上好看些。
打定主意,三人在驿站好吃好喝地休息了一天,连谢东和范南两个山匪都吃上肉洗了澡,还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服。
第二天一大早,顾玉成穿上崭新的官袍,将头发束好,精神抖擞地骑着马出发。宋六郎和宋琢冰身着男装,骑马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脸色端肃,气势凛然。
最后面是谢东和范南,二人共乘一辆马车,装作体面下人的样子,一个眼神也不乱飘,老老实实坐在车前。另一辆马车因卸了马匹,就先留在驿站,等他们明天来拉。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对面忽然过来十几个人,有的骑马有的走路,散散乱乱地凑了个队伍。
其中一个最为高壮的男人上前道:“前方可是新任黔源县县令顾大人?”
顾玉成道:“正是。”
身侧宋六郎刷一声抖开朝廷任命文书,深红印章清晰可见。
“下官恭迎顾大人!”男人翻身下马,自我介绍是黔源县的县蔚袁毅,特意率领县衙上下一干人等来迎接上峰。
他招招手,其余人跟着参差不齐地行了礼,向顾玉成问好。
顾玉成寒暄了两句“辛苦”,就让袁毅带路往县城走。他总觉得这些人看过来的目光怪异,偶尔还用蛮夷话小声嘀咕,幸好没什么恶意,不然顾玉成都不敢跟着往前走。
此时距离黔源县城门已不足三十里,一群人晌午之前便到了城门口,然后大开城门,迎接新县令进城。
顾玉成骑马走在中间最靠前的位置,就见路旁三三两两的夷人站着,然后不知有人高声喊了句什么,呼啦啦涌出好些人,将原本尚显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这下别说顾玉成,连宋六郎和宋琢冰都有些紧张,策马不着痕迹地向中间靠拢,只待一有情况就出手。
宋琢冰轻声道:“和君哥别怕,跑出城肯定没问题的。”
顾玉成感激地看了宋琢冰一眼,正要开口,袁毅忽然叫道:“大人!苗女下山了!”
只见数十米开外,一群身着短裙短衫的苗女,露着小腿且歌且舞地向这边走来,头上亮闪闪的银饰和颜色绚丽的衣裙交相辉映,在热烈的舞蹈动作下,越发显得喜庆灿烂。
这场景应该不多见,围观的人都激动起来,还有人跟着高声哼唱。
顾玉成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就被蜂拥而至的苗女围住,朝着他又是扔花又是笑。
袁毅一脸羡慕地道:“这是苗人的习俗,有好看的父母官来了就跳舞欢迎,下官好多年都没看到了啊。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
然而好看的父母官已经顾不上听他说话,只侧耳细辨人群里能听懂的声音。
“苗人昨天就来了,怎么今天才跳舞?”
“废话,他来了县令大人又没来,抛媚眼给瞎子看呐?”
“前头这仨长得都挺好看啊,也不知婚配了没有。”
“还是县令大人最好看,威风凛凛的,多气派!”
“左右小伙子也不错啊,白生生的多俊俏啊。”
“县令大人哟,你是哪里郎呀?可愿到我寨中来哟~”
顾玉成:“……”
不管怎样,他总算放下心来,对围观众人回以微笑。
耳边忽然一声小小的惊呼,顾玉成微微转眼,就见宋六郎在马背上快速旋身,从马鞍左侧掉到右侧再翻回马背,手中还稳稳地拿着朵山茶花。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格外帅气,人群中齐齐爆出一声喝彩,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无数鲜花碧草不要钱似的从顾玉成身边飞过,将宋六郎挂了个满头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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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黔源县衙
宋六郎并不着恼, 挂着满头花草笑容灿烂,热情地对众人挥手示意。
想他才貌人品样样不差, 只因性子跳脱, 不是京师流行的稳重款或风流款, 出门在外从没享受过让人追着夸好看的待遇。这会儿被扔花掷草,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跟朵招摇过市的栀子花似的, 香得奔放浓烈。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简直想纵身跳上房顶,耍一套宋家刀法, 让百夷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英武男儿!
可惜面对这样的哥哥,宋琢冰只想把脸捂上。
然而此时众目睽睽, 她并没什么捂脸妙计, 只能越发板起五官,做面无表情状,暗暗夹紧马腹, 盼着快点到县衙。
顾玉成也悄悄加快了速度, 好在黔源县不大,没走多久便到了县衙。
和他曾经去过多次的清平县衙相比, 黔源县衙显得凋敝许多, 随处可见屋瓦上长草,但大门挺新,各处尚算干净,后院还有个挺大的花园, 种满了顾玉成叫不上名字的花树。
县令乃是一县主官,掌管全县大小事宜,包括劝课农桑、平决诉讼以及赋税、钱谷、户口等等,顾玉成丝毫不敢松懈,安顿好宋家兄妹后就叫来主簿、县尉和教谕,询问黔源县情况。
黔源县的教谕是个老秀才,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名叫史有才。按理说这个职位是负责县里的教化和文庙,但因为此地文风不盛,一年年没出过几个读书人,老教谕现在只剩下一年一度的文庙祭祀了。
他身体不怎么好,人也生得瘦弱,平常都称病在家,很少冒头。要不是今天新县令头一次召见,怕得罪人不好交代,他都不会出门。
对着这么个老人家,顾玉成不好多说什么,留史有才喝了茶就派衙役把他送回家去,让他先休息,转而请主簿汇报工作:“何主簿,县衙财政几何?你先说给本官听听。”
跟毫无上进心的史有才不同,主簿何时傅正当壮年,很是殷勤:“大人,这是县里连续三年的账本,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