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顾玉成一时看得痴了,脱口而出:“琢冰!”
宋琢冰:“?”
她先前就觉得耳后发热, 回眸一看, 果然是顾玉成。
迎着两道充满惊喜赞叹的目光,宋琢冰略有些不自在地绞了绞手指, 站在原地等顾玉成过来。
黔源县衙不大, 这是通往大门的必经之路,她要充耳不闻自行离开,就太刻意了。
宋琢冰这身衣服颇具本地特色,袖子窄窄的, 裙子两侧开衩到膝盖,方便行动和走山路。她本就身量高挑,五官明艳,在衣裙映衬下,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灼灼动人。
这一回眸几乎攫住顾玉成整个心神,他暗自掐了把掌心,慢吞吞朝前走了两步,才察觉到自己方才失言。
自打来了黔源县,宋琢冰始终男装打扮,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方便行事,哪怕顾玉成趁着让苗人入籍的机会,悄悄给她办了个户籍也一样。
是以除了羊肠山相见,顾玉成再没见她穿过女装。今天乍然被惊艳到,一时不慎就把心里念过千百遍的名字喊了出来,忘记随着宋六郎叫“七娘”。
以他此时的身份这样喊人,显然过于亲密了……
好在宋琢冰看起来没有要计较的意思,顾玉成便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同手同脚,又忙不迭切换过来,抿抿唇做严肃状。
宋琢冰:“……”
她那点不自在忽然不翼而飞,甚至差点笑出声来。
好在宋六郎及时赶来,手中拎着包裹,嘴里嚷着不能丢三落四,风一样裹挟着妹妹跟好友登上马车,直朝苗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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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花节是苗人的传统节日,日期不定,由族里老人根据当年的气候、时节等推算出来,然后再定下日子。
这个节日的寓意就是从此之后,天气会逐渐转凉,鲜花会渐次枯萎,所以要追赶一番,在花期的尾巴尽情狂欢庆祝。虽然有早有晚,但一般都在八月下旬或九月初。
今年的赶花节更晚一些,在九月初三,会连续庆祝两天。
东苗土司石长松和西苗土司花野各自带人等在山脚,顾玉成一行还没靠近就被热情地迎上去。及至见了面,双方互相介绍过后,花野郑重躬身道谢,感谢顾玉成帮她寻回女儿,为西苗寻回未来土司。
花野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但非常好客健谈,看架势恨不得把顾玉成直接带到她们西苗去。
石长松重重咳了两声,强行岔开话题,当先引着众人朝赶花节的场地走。
苗人相当热情奔放,几乎每个节日都和感情有关,赶花节更不例外。它的举办地点就在西苗和东苗相接的一处天然缓坡,是两族人的联欢圣地,每年都会成就几对情侣。
若非如此,石长松也不会和花野一起在山脚接人。
顾玉成跟着他们来到缓坡地带,发现此处地理位置很好,难得的视野开阔,中间布置了篝火和各种水果,周围随处可见月光花、月见草之类晚上开花的植物,也不知是野生的还是有意识撒种的。
苗人是真的奔放,不大点功夫,顾玉成就看到好几个苗女打听宋六郎,还有年轻小伙子试图靠近宋琢冰。
顾玉成不慌不忙地借口需要保护,牢牢占据宋琢冰身边位置,有人靠近就向对方推荐黔源县的识字活动,真诚邀请他们下山学习。
非但师资力量有保证,还免费。
苗族小伙:“……”
苗人不像阿昌人那样深居简出,他们早就跑下山打听过,知道听课扫盲的条件。只能说县令不愧是县令,这个时候还想劝他们入黔源县籍……
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很快到了半下午。等太阳隐在山背后,缓坡上光线明亮又不刺眼的时候,顾玉成被两位土司推举出来,请他训话。
顾玉成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剪彩嘉宾要发表感言,他事先并没准备,幸而常年写文章,并不怵这类场面。
环视四周热切的眼神,个个脸上写着迫不及待,顾玉成了然一笑,也不多说,先感谢苗族相邀,尔后回忆昔日合作,赞扬双方品质,最后展望一番未来美好前景,便简短有力地结束了这个环节。
所有苗人都欢呼起来,待顾玉成饮下玉杯里的酒,赶花节就正式开始了。
男女老少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累了就停下喝酒吃东西,这一方天地迅速溢满节日的欢快气氛。
宋六郎相貌俊朗,酒量又大,还爱玩儿,没一会儿就被苗女拉起来,加入到欢庆的队伍中,摇头摆尾好不快活。
“七娘,我们也去吧。”
顾玉成不会跳舞,但他想让宋琢冰放松一下,观察一番记住基础动作后,就拉着她起身汇入人群,跟着众人一起踢腿晃胳膊。
待到明月悬空,银辉泻地,篝火旁的人渐渐稀少。有年长的悄悄离开去休息,看对眼的年轻男女则各自散开,在花树掩映下你侬我侬,喁喁私语。
顾玉成和宋琢冰坐到外圈,静静等着花开。
天公作美,月光下的白色花朵悄然盛开,微微卷起的花瓣如星子般散落在草地上,和星星点点的黄色月见草相映成趣,将此处妆点得如梦似幻。
朦胧的香气中,宋琢冰轻声叹道:“太美了。”
她生在京师,未曾去过远地,这些年只见过昙花一现,从没想到世上还能有成片花儿当面缓缓绽放的奇景,只觉美不胜收。
顾玉成在她旁边,重复着深深吸气再平静下来的步骤,终于趁宋琢冰不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宋琢冰:“?!”
直面宋琢冰惊讶中带着不解的目光,顾玉成俊脸发红,手上微微用了点力,郑重道:“琢冰,我、我心悦你。”
“自从第一次相见,我就、就非常喜欢你。我常常想,这也许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冥冥中把你送到我身边。你美丽、聪慧、善良、勇敢……”
他起初还有些结巴,说着说着终于流畅起来,非但将自己面对宋琢冰的欣赏喜悦和盘托出,甚至开始展望将来,“我现在只是个小小县令,没有什么钱财,但是我会努力赚钱升官,养家糊口。我想和你在一起,春天种花,秋天摘果,冬天围着火炉玩闹。我会用我的全部,照顾你、爱你、保护你。我们还可以生两个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习武强身……”
宋琢冰从“?”到“!”再到“……”,等到顾玉成连未来孩儿的安排都冒出来,终于忍不住用没被捉住的那只手打了他一下,红着脸嗔道:“不许乱讲。”
哪个要跟你生孩子啊啊啊!和君哥平日多端庄自持的一个人啊!怎么这会儿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顾玉成感觉自己手心在冒汗,但他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宋琢冰跑开,那就真的追不上了……干脆大着胆子用另一条胳膊揽住她,轻声道:“答应我,好不好?”
宋琢冰:“……”
宋琢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在耳边,砰砰砰的,仿佛马上就要炸开。她想把那条发烫的胳膊推开,或者把自己藏进花丛里,再不济挡上脸,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又羞又窘,无所适从。
然而不可捉摸的力量却把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混杂着花香和草木气息的微风里,宋琢冰鼓足勇气抬头,深深望进那双含情的眸子,心说和君哥可真傻。
像他这样的人,哪个女孩子能不心动呢?
从前她是将军府唯一的女儿,纵使不爱女工爱习武,旁人当面说起来都是将门虎女、有乃父之风。但是她看得清楚,没有人真心喜欢她这样。
即使是爱她如命的父母,都会偶尔希望她能更有女孩样儿。
顾玉成不一样。
他是真的喜欢她本来的样子。
无论做什么,他都给予她真正的尊重和全然的平等,仿佛她生来就该如此,并不离经叛道,反而自然天成。
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和喜爱,在没有得到之前,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
然而一旦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滋味,比小时候偷尝过的所有蜜糖都甜,叫人情不自禁沉沦其中。
这样一个人,正对她剖白心迹,毫无保留。
那只用力握着她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重重顾虑化为乌有,一切患得患失尽数消失,宋琢冰满腔情意翻涌,眼眶发热,轻不可闻地道:“好。”
这一声又轻又快,若非顾玉成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几乎听不到。
他有心再问一遍,就见宋琢冰含羞低头,再不肯看他一眼。
这种时候煞风景的就是傻子,顾玉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就着搭胳膊的姿势一把将宋琢冰抱住,在那柔软的发顶轻轻吻了吻,呢喃道:“琢冰,我好开心。”
清风吹拂,送来阵阵花香。不远处似乎有鸟兽经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人谁也没有在意,相拥着享受此刻时光。
……
两丈开外的树丛后,宋六郎捏着个红红的苹果,脸色发青。
他常常独自跑开,并非为了玩乐消遣,而是为了和父兄联络。少年时他曾在军中训练,熟知暗号密语,自从收到铜陵县来的包裹,联系上父兄后,就时常在山中无人处做标记,与父亲互通消息。
初时父亲让他安静待命,不要走漏行踪,他就没告知七娘,只是耐心等待,顺便探探周围地形。
谁知十几天前,双方忽然失了联系,他刻下的标记许久无人回复。
宋六郎心里有点慌,不但成日寻摸,试图寻找父兄踪迹,进山后还趁机往苗人地盘走了走。
这一走就发现了惊喜。
原来是父亲拉起的队伍规模太大,被某些人盯上,只能暂时断了与他的联系,让他万一发现暗语后不要慌,按兵不动即可。
宋六郎照常将暗语毁去,心说头一次见在百年老树的树皮下刻字的。若非他迷了路无聊,从松鼠爪下抢板栗,不小心抠下来这块树皮,怕是再过十年都没人发现。
除了他,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找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叫什么?
这叫缘分啊!
怀揣着终于联络上父兄的隐秘欣喜,宋六郎如有神助一般,绕了两个岔路就看到了赶花节的篝火,披荆斩棘地往回赶。
今晚月色很好,他远远就看到妹妹和顾玉成坐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
宋六郎不知怎的心头不安,加快速度跃上缓坡,还没靠近就听到顾玉成在说什么“上天安排的缘分”。
宋六郎:“?!”
听了两句后,宋六郎整张脸都黑透了。
好哇,顾玉成这是趁他不在,哄骗他妹妹啊!
他非常想跳出去打爆顾玉成的脑袋,然而七娘显然吃这一套,他要此刻出去,妹妹岂不尴尬?
宋六郎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挥着长刀说“必须赶紧打断否则妹妹就被人哄走了”,一个摇着扇子说“你现在出去就是把妹妹往外推她一生气能整年不理你”。
正自纠结恼恨之时,就见顾玉成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把他妹妹抱住了。
宋六郎:“!!!”
有些人表面上叫你宋大哥,实际上拿你当大舅哥,呵!
咔嚓一声,红红的苹果碎掉,迸出清甜的汁水。
宋六郎恶狠狠咬下一口,青面獠牙地从树后绕过去。
斜对角有条小溪,他得去清洗一下,假装没来过这边……
有点苦。
第80章 平王书吏
赶花节之后, 顾玉成心情极好,走路都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