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慕鱼
但她想不到的事情大概还有很多。
地上的孩子突然扑到碎碗边,伸出一双黑得已是看不出肤色的手,徒手捧起地上和着黄土的粥就往嘴里送。
林诗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拽开孩子的手,嘴里喊着:“这不能吃!”
可地上的孩子仿佛是着了什么魔障,不管不顾的趴回地上,一手捡起地上破掉的半边土碗,一手把地上已经糊成泥浆的“粥”往那半边土碗里赶。
土碗的裂口划破了孩子的手,鲜血混进泥浆子一般的“粥”,醒目的红与令人作呕的土黄色混在一处。可那小小的孩子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还是趴在地上仔细地扒拉着。
林诗懿正要上前阻止,一旁的亲卫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挡在林诗懿与地上的孩子中间,藏在后腰的利剑眼瞅着就要出鞘。
“不要!”林诗懿急忙阻拦,“他只是个孩子。”
“柱子?柱子……”
刚才小男孩蹿出的方向飘来一个老者声微力颤却又焦急的呼喊,林诗懿抬头,看见一个瘸腿的老妪拄着跟歪头木棍摸索着朝这边走来。
身边护卫正欲上前拦阻,而林诗懿正盯着准备拦下身边听了齐钺吩咐而过度紧张的护卫,此时地上趴着的小男孩却突然起身,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半个破碗里和了鲜血的泥浆子,朝着老妪走去。
男孩嘴里还乐呵呵的喊着,“奶奶,是白米!”
隗都不是没有穷人。
要饭的,卖身的,遇上年景不好,还有逃难的。林诗懿活了两世,特别是做了大夫后,多多少少也见过。
可眼前的场景,她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
她顾不得思虑旁的,急忙上前打落了男孩手中已经递到老妪面前的破碗,“这如何能吃得!”
“姑娘?姑娘……”老妪伸手在空气中颤颤巍巍的寻摸着,似是不知道身边还有旁人,急急地解释到,“是不是柱子偷了你家吃食?对不起,对不起姑娘,他才九岁,他还不懂的,对不起……”
九岁?
林诗懿又在低头仔细打量着身前的孩子,她两世都不曾生养,对孩子的岁数没有太直观的概念。
只是在上一世,她也曾在将军府后巷捡回过一个差点饿死的乞儿,就在齐钺出事,雪信失踪后的几个月。
后来那孩子一直养在付妈妈房里,从了林家的姓氏,取名林康乐,一直到林诗懿离开。
从三岁到六岁,付妈妈偶尔带着小康乐到林诗懿院中玩耍,少不更事的林康乐偶尔还会错唤林诗懿一声“娘亲”。
那几乎是那八年将军府内唯一的欢笑声。
可即便只有六岁的林康乐,看着也要比面前九岁的小男孩高大壮实许多。
念着念着,林诗懿便觉得自己的双眼被北境干冷的风沙吹的酸涩,她瞧着老妪一片浑浊发白的双眼,柔声问道:“大娘,您眼睛瞧不见?家里没有旁人了吗?”
“都死了。”听到林诗懿的问话,老妪一双瞎眼里泪水扑簌簌地落。
“我三个儿子,上面两个战死,小的一个饿死,就剩下这么个独苗的孙子……是我这个孤老婆子没有用!哭瞎了眼睛也不能下地,现在村里能逃的都逃了,地里撂了荒,我带着柱子连讨饭都寻不到地儿……他也是饿坏了,才会偷你的东西……”
“叫柱子是吗?”林诗懿掏出一方帕子为老妪拭泪,“他没有偷东西,他是个好孩子。就是刚才那晚粥脏了,我叫人再去取些干净的吃食来。”
说罢,她唤来身后的亲卫,吩咐着把车里备下的干粮都取来,身后却传来了齐钺低沉的声音——
“不许去。”
作者有话要说: 齐钺:夫人听我解释!
阿鱼(打断):下一章再解释。
今天才学会用感谢功能,貌似错过了之前的小天使,抱歉啦~阿鱼之后会更加努力的呢!
第14章 北境大营忽生变
“齐钺,原来你对谁都如此冷血。”林诗懿回头刺了齐钺一眼,转身便要自己上马车去取了干粮来,只留下一句:“之前算我瞎了眼!”
齐钺抬手一把抓住林诗懿的腕子将人留下,并不马上解释,而是转头对身边的亲卫小声吩咐了几句。
林诗懿两世娇生惯养出的那把子小力气,即使灌满了怒气在齐钺跟前也还是不够看,折腾了半天也只能被人拽向道边。
齐钺拽着林诗懿走到无人处才松了手,“我说你这性子怎么比枣雪还烈?”
“和着在老爷眼里——”林诗懿白了齐钺一眼,“我也就配和马比了。”
“上了战场,马可能比亲兄弟都亲。枣雪可是我的大宝贝儿!”齐钺哈腰偏头盯着林诗懿一张怒气满满的脸,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不过谁都没你宝贝就是了,你别吃醋。”
“齐钺。”齐钺的笑话逗不笑林诗懿,她眉头深锁盯着齐钺,似是要洞穿对方的魂魄,“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齐钺敛了德性忽而正色道:“以前,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多少?”
齐钺的问题各个荒唐,林诗懿也觉得自己问得荒唐。
前世的齐钺是什么样子,这一世的齐钺又如何会得知。
林诗懿偏头不言,齐钺也背过身去,负手而立,“我吩咐人去烧点热水,把车上的干粮泡一些给那对祖孙送去。他们饿得太久了,你一包干粮递过去,他们会活活把自己噎死,或者撑死。”
久经饥饿的人进食时最好先辅以流食,清淡为主。林诗懿作为大夫不至于不知道这点常识。
可人能活活把自己噎死、撑死的事情她却是从来没有想过。
她抬眸看着齐钺的背影,眸中第一次放开了恨意和距离,只想看清楚这个她前世的爱人,想要看清齐钺身上她两世都不曾有机会看清的东西。
相门嫡女活了两世,她曾以为自己尝尽了人世间最深重的苦难,关于父亲,也关于齐钺。然而在战争的疮痍面前,那一切的苦难和仇恨都变得微末渺小。
她看不穿齐钺身上还有多少未知的秘密,亲历过多少她未曾想象过的苦难;更不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到底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撕裂了一道多么深长的疮疤。
齐钺默立良久,转身对身后坐在一块大石上的林诗懿伸出了一只手,“我们走吧。”
林诗懿垂眸,盯着齐钺伸过来的那只手。
手掌宽大,十指颀长,骨节分明,劲瘦有力。
这一只手上每一道细小的疤痕和薄茧,似乎都在述说着一段她不知道的、关于齐钺的、甚至是关于整个隗明王朝和北夷的几世纠葛。
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瞧过,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的瞧着。
“我们还要几天才能到达北境大营,干粮需得自己留下。”
齐钺叹了口气收回手,自觉并没有得到林诗懿的谅解,继而解释道——
“我会吩咐人把车上的白米分一些给他们,留下两个人把剩下的白米包成小包。这里有吃食的消息只要传出去,马上就会又大批的灾民前来,到时候便可以把白米分出去。但你要知道,在生死面前,人们很难再守着你所熟知的那些规矩与道理,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留在这不安全,即使是我也未必护得住你。在大批灾民来之前,我必须先带你走。”
“你见过北境战争前的样子吗?”林诗懿忽然抬眸,“我记得荆望是北境人,他可曾与你说过。”
“荆望出生的村子就在这一片,可他也没见过战乱前的北境。”齐钺的眼神飘远,向着荆望家乡的方向,“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看见。”
齐钺收回眼神对上林诗懿眸中的怜悯与忧愁,“一个没有战火的北境,没有战乱的隗明,你我共与。”
林诗懿瞧着不远处刚刚熄灭的柴烟又再起,听见齐钺同自己说:“再有几天就入营了,此处已算战区,我教人备下了男装,你等会上马车便换上吧。”
上一世的将军府也曾今萧索,这一世的驿道也历经荒凉,但真的进入了北境大营,一切却不似想象中的样子。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若是不想流离失所的百姓,若是没有没入黄土的血泪,林诗懿站在北境大营的门前,看见的当是北境山河那种不可言说的壮美辽阔。
将军帐内,一坐一立正在遥遥对峙。
“这是军营!上上下下的都是一群糙汉子……”齐钺急得在帐子里直打转,“这帐篷就一层棉布帘子,连个门都没有,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住!”
林诗懿也不言语,瞪罢齐钺一眼,拎起斗篷就要朝帐外走。
“诶!姑奶奶——”齐钺急忙把人拉住,“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一会是要做随军的大夫,一会还要自己开帐子单住,你……”
“齐钺,你别忘了,我随你来北境是来做什么的。”林诗懿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齐钺的絮叨,“我成日躲在你的帐子里,便能查清奇毒的真相了?”
“我身上的中毒症状渐轻,这一路上几乎已经好了。”齐钺松开了手,眸色一沉,“你关心的不是我的身子,可你为什么这样关心这毒?”
林诗懿抬眸,目似寒潭,“不劳侯爷费心。”
“可我是你夫君。”齐钺声冷似刀。
林思懿不为所动,“保不准儿哪天就不是了。”
说罢她习惯性的提了提裙摆,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换了男装,恹恹地甩了甩手,这便要出帐去。
“我答应你。”齐钺与林诗懿背对背,“明日起我唤两个路上与你熟识的亲卫带着你熟悉营内布局,等你摸清了路线规矩再去安乐堂照顾病患。”
“约法三章在前。”齐钺走到林诗懿跟前,矮身双手撑着膝头,平视着林诗懿的双眸。
“第一,每晚你还是要回到将军帐里歇息,我命人去寻了屏风来,你睡里间,我不进去;第二,跟着的亲卫你不准撇下,去哪都要带着;第三,只在大营内,暂时你还不能出去。”
林诗懿也不多言语,盯了齐钺片刻便转身回到大帐最里间的行军榻上,背对着齐钺就这么躺下了。
多日来林诗懿只是在安乐堂做些问诊开方的活儿,齐钺率领的北境大军之前已经收复了被北夷人侵占的十三座城池,而北夷人也退守最后一座北方重镇——丹城已久。
双方停火数月,原本的重症伤患已经全部转移回城,轻症的大部分业已痊愈;目前余下的大部分不是外伤,而是染病,林诗懿尚算清闲。
齐钺每日巡查防务,整顿军事,还要看着一群兵痞子操练,深怕他们这几个月歇散了精神。
这两天他还得盯着那批被他们抢劫过的押运队押着军粮入营,竟连林诗懿几次提前回营帐主动要与他同用个晚都拒了。
林诗懿有些狐疑,齐钺莫不是瞧出了她动机不纯,其实是有求于人。
但很快,她就没工夫寻思这些了。
几天之内安乐堂突然人满为患,大量的兵将上吐下泻,状似痢症,所有的矛头瞬间直指林诗懿。
前些日子空闲,为了方便林诗懿行事,齐钺找借口叫几个上面派下来的随军大夫都去休息了,每日都是林诗懿一人坐守安乐堂。
而现下害病的人,多是这些日子来经林诗懿手下收治过的病患。
“这必是大瘕泄!大瘕泄者既肾泻矣,当佐以骨脂、肉豆蔻,利气补肾方为上策。”
“大瘕泄乃湿滞瘀结,依我看宜用八正散。”
……
安乐堂的大帐内所有告假的大夫悉数到齐,各自把脉后七嘴八舌地捻着胡须讨论病情。
大夫们都算得上是读过书的人,虽是各持己见却又都守着分寸,但人群中却有一人突然高声,“诸位此言差矣!《医贯》有云:‘阴虚似痢者,悉似痢疾,必小便短涩而痛,或不通而痛。’在场诸位一番查问,可见有人有此病征?”
在场诸位都是朝廷登记在案的从八品随军医博士,自是互相都全着礼数,而安乐堂内品阶最高的便是刚才最后一位说话的张品殊。
张品殊是太医院正经的正六品御医,当年为表郑重其事,也为示天恩浩荡,隗文帝钦点太医院要派人随军专职侍候定北候的身体;于是张品殊便被人推举随军来到了北境前线。
这层身份,说到底还是与这里从八品的医博士不同许多,是以整个安乐堂内皆以其马首是瞻。
“诸位也都做了几十年的大夫了,这里病患近百,病征统一且均为胃肠疾患。你们当真没有怀疑过?”张品殊刻意停了半晌才接着说,“他们身上可都还有一处共性,各位是一时不查?还是想到了却不敢言语?”
安乐堂内议论到现在,林诗懿的手还没离开过病患的腕子,但即便是背对着众人,她也能感受到后背射来的道道寒芒。
她仍旧垂眸搭脉,并不多言,而张品殊却驱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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