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慕鱼
“怎么还跪着?”隗文帝抬眼看见端正跪在殿前的齐钺,“这入冬了地上凉,赶紧起来。”
“你也是的。”他说着话转过头埋怨一旁的老太监, “朕年岁大了,总有疏忽的时候,这定北候跪了这么久,你也不知道提醒一声。”
“欸——”他放下账册看着齐钺起身的动作利落,“头前儿一直说你有伤,我现下瞧着好得差不多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这身子养得快。不像朕,瞧个册子都瞧不大清楚了。”
“瞧不清便罢了,查个青楼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朕依你便是。”说着他索性把账册撂在一旁,“只是你要求与大理寺同查此案实在有违祖制,朕知道你对这事儿上心,但朝堂之上,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朕许你旁观听审便是。”
说着,他转身对身旁的老太监吩咐道:“薛宏朗今儿个上朝么?去给朕传来。”
齐钺闻言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礼道:“谢圣上体恤。”
隗文帝抬手免了齐钺的礼,笑得颇有两分安慰的神色。
不多时,薛宏朗便入了殿,他领了隗文帝的令,带着齐钺去神策营中点人封楼。
“侯爷凯旋合该万人空巷,但听说因着侯爷的身子一直没好利索,莫说是庆贺的仪典,就算是封王的大典都只能往后挪,末将不敢觍颜上门拜见,深怕打扰了侯爷静养。”
薛宏朗与齐钺并肩走在出宫去往神策营的路上,他说着话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齐钺抱拳行了个礼。
“说来惭愧,竟因为此,这许多日以来,末将也没机会见着侯爷的面儿,跟侯爷当面道上一句‘恭喜’。”
薛宏朗,神策营统领大将军,正二品武将,与齐钺这个定北大将军可算是平级;虽说没有世袭侯爵的名衔傍身,但他好歹也是齐重北的平辈,按礼数,在齐钺面前绝不至于要行礼自称“末将”。
齐钺向来瞧不上神策营,军务上也与神策营没有交集,他跟薛宏朗并不熟识,于情于理都受不起对方的礼。
能在隗都城里摸爬滚打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即便不如尤敬之那般极尽谄媚之能事,但圆滑世故也定然是少不了的,齐钺心中也不愿与这个薛宏朗过多牵扯。
“薛将军使不得。”他连忙伸手将人扶起,出言止住了这个话题,“齐钺有伤不便,今天的事儿还要劳烦薛将军多担待。”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薛宏朗连连点头称是,可言语间却是突然话锋一转,“侯爷年轻,办事雷厉风行,薛某年纪大了,只怕、只怕耽误了侯爷。”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出了宫门,枣雪由将军府的小斯牵着侯在门口,瞧见齐钺便兴奋地打着响鼻。
齐钺接过枣雪的缰绳,拍了拍枣雪的前额安慰着,正要翻身上马却见一旁的薛宏朗停在了马车边。
文臣乘车,武将骑马,这是隗都城的规矩。
齐钺瞧着薛宏朗在马车边面露难色,也不得不上前虚与委蛇两句,“薛将军可是有事要吩咐齐钺?”
“谈不上,吩咐可谈不上。”薛宏朗连忙摆手,“不瞒侯爷,薛某年事已高,这老寒腿到了冬天就走不动道,圣上隆恩,传皇甫太医看了几回了也不见好……”
“这不,这天儿只要起了北风,我就得坐轿子或者马车。”他眼神惭愧地看了看身旁的马车,“知道侯爷今日的事儿重要,耽误不得,要不……”
他靠近齐钺两步低声道:“薛某待会唤个得力的副将陪侯爷前去可好?”
从绑着张品殊入殿,到咬死尤敬之不松口,在旁人眼中,与齐钺和北境大营毒米案扯上关系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齐钺看懂了薛宏朗的意思,心中冷哼一声。
果不出他所料,薛宏朗世故圆滑,这是要同自己、同北境大营的毒米案撇清关系。
可他心中鄙视薛宏朗的同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怅然来。
薛宏朗虽不比齐重北一世名将,但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他与齐重北同辈,年轻时甚至还一道入过军营历练,怎么就在隗都娇养成了一个马背都跨不上的大老爷?
神策营拱卫隗都,以三倍于普通军队的给养供着,养出一班混吃等死的少爷兵不说,连统领的大将军都是这样的嘴脸。
他瞧着薛宏朗由小斯扶着坐进了马车里,想起方才与对方一同走在皇宫甬道上的情景。
薛宏朗连气息都不乱,哪里是跨不上马,分明是有备而来躲着自己罢了。
他不明白,他齐家四条人命,加上他齐钺的上辈子和这一世半辈子守护的隗明王朝,到底已经打心里烂成了什么样子。
如薛宏朗之流,这么些细致的心思,若不是用来谋算人心,而是用在政务军务上,何来当年北境十二城之变,又何来之后裴城之殇?
若是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他会不会还是在齐锏怀里做个撒娇胡闹的小少爷?
父母兄弟俱在,隗明第一将门,定北将军府的嫡出幼子可以昂首阔步求娶门当户对的宰相嫡女为妻。
若是那样,他与林诗懿之间,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多错过与遗憾的伤痛了。
看着薛宏朗的车夫已经扬鞭赶着马车往神策营的方向走去,他阖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身跨到枣雪的背上。
所有的如果都不会成立,他自出生起便背负使命,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林诗懿还守在廊下,等他回家。
枣雪的速度自是不在话下,齐钺早一步到了神策营,一直在门口候着薛宏朗。
薛宏朗下了马车便连声道歉,引着齐钺进了神策营随便揪住一个门边的小兵便是一顿责骂,“侯爷大驾都到了营门口,怎么不知道迎进去奉茶,就让人站在这北风里,没有一点眼力见儿!”
齐钺冷眼瞧着薛宏朗做戏,他不介意再多耽误些时间,也好教那头的荆望和卫达他们时间充裕些。
他今日在御前乖巧地接受隗文帝安排神策营横插一脚,不过也是因为早有准备罢了。
“将、将军,息怒。”倒霉的小兵看着身形壮硕,说话倒是唯唯诺诺,他似乎被吓得有点结巴,指了指自己右眼蒙着的眼罩,“小的……小的是眼神不好……”
薛宏朗叹了口气,戏也做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教齐钺在北风里听他训人,他索性挥了挥手,“去把赵统军给我叫来。”
神策营有三倍于普通军队的给养,又常年驻守隗都不用去边关受苦,轻轻松松就能混到资历,能把孩子送进来着实不容易。
能在神策营当兵,就算不是世家直系的子弟,多少也带着点裙带关系,非富即贵,怎么这当中会混进来一个右眼带着眼罩的残疾?
齐钺心中有点起疑,盯着方才那个小兵的离开的背影又多瞧了两眼。
那小兵步履稳健,却又很轻,走在神策营校场的沙地里都不带起灰尘。
别的尚且瞧不出,可这轻功的底子,或是不在荆望之下。
“看不见的?”他故作轻松地与薛宏朗闲话道:“这神策营怎么还混进了瞎子。”
“嗐——剩个左眼还是能看见的,就是人不大灵光。”
薛宏朗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齐钺往主帐走。
“这人早前儿是宫里的侍卫,在围猎的时候救驾有功,却被猛兽挖掉了右眼珠子,怕瞧着吓人就带了眼罩。圣上感念其功,这人却也没什么大本事,形象已经不好了,还结巴,自是不能继续留在御前,换了几个地儿都待不下去,最后只能扔到神策营来。我平日里也就让他做点斟茶洒扫的功夫,算是养老罢。”
很快,神策营的张统军就被唤来了大帐,那个带着眼罩的小兵进来奉的茶齐钺还没来得及饮,就与张统军一道去往校场点人,往了凤鸣阁去。
而凤鸣阁内的卫达与荆望的行事看来也很顺利。
按照林诗懿的计划,为防私下行事,遗人话柄,齐钺会一早入宫请隗文帝旨意,让这一切的发展有理有据。
而为怕神策营之内有人走漏了风声,卫达和荆望会提前带人控制凤鸣阁内一干人等,在齐钺与神策营的人赶来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有了尤敬之的前车之鉴,为避免有人杀人灭口,齐钺已向隗文帝奏请同查此案,虽然最后只得了旁听审理的资格,但只要有资格参与其中,他就有机会安排自己的近卫看着人犯,确保万无一失。
此刻,卫达指挥着近卫将凤鸣阁内外牢牢控制住。
而荆望正横刀立于门边,看着身形臃肿的老鸨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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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凤鸣阁惊变于前
枣雪一骑绝尘, 率先来到了凤鸣阁门前;齐钺抬头,一眼便瞧见卫达已经在楼上挂出了事先约定好的事成的暗号。
他攥紧手中缰绳, 引着枣雪在凤鸣阁的门前踱着碎步,直到看到远处街的那头出现神策营的影子, 他按约定吹响了口哨。
为了讨好齐钺, 别在隗文帝面前说漏了自己没参与这次凤鸣阁抓捕的实情,薛宏朗给足了面子, 派出的神策营队伍浩浩荡荡,声势壮大。
神策营不愧是朝廷三倍给养供着的皇城兵, 那些少爷兵正经本事没有, 却是各个甲胄簇新,配备精良,他们一个个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一脸神气活现。
还没走到凤鸣阁门前, 便引来了街上众多百姓的驻足围观。
齐钺撇了撇嘴, 这场面看得直教他牙疼。
在北境大营,破破烂烂的甲胄都舍不得扔, 东拼西凑便又是一身;可这群没用的废物点心倒各个人模人样的走在大街上。
背地里却不见得干人事。
卫达同荆望等人接到了齐钺的信号,早早隐蔽在了无人处, 悄无声息地将场面递到神策营手中。
张统军在门前与齐钺寒暄奉承, 齐钺也强装好脸一一应了。
神策营的人的确是狗占马槽者居多,但也不见得各个都是傻子,并非无人觉察出异样,只是谁也不愿声张。
左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因为张统军的意思很明显。
神策营统军共两人,正三品,在整个神策营位子也只在薛宏朗之下,能爬到这个位子的也不傻。
张统军现在只想平平安安将人送到大理寺狱,之后能和齐钺、和这些人、和这整件案子撇清关系,就是最好的了。
凤鸣阁内一众下人被麻绳绑了手,串成串被神策营的人赶着挨个从大门里走出来,街上驻足围观的人群也是越聚越多。
随着老鸨和管事的掌柜几人被单独押解出门,事情总算是要告一段落,齐钺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瞧见一旁与自己骈马而立的张统军面露难色。
“侯爷,按照惯例……”张统军在马背上冲齐钺颔首,算是行礼,“这人犯进大理寺狱前都要先搜身,看看有没有私藏什么利器毒药,一来怕他们跑了,二来,也是怕有人畏罪自戕……”
这么简单的事儿齐钺自然是知道的,可该搜查的,之前卫达与荆望必然已经都搜过了,这群花架子少爷兵也不过就是要走过过场,本也无妨。
但他转头看了眼熙来攘往的街头。
今儿虽是起了个大早,但忙活到现在已是日近中天,时值初冬,但尚算晴好,日头瞧着还是晃眼。
齐钺微微眯起了眼睛。
凤鸣阁开在隗都城最热闹的街道上,现在他身边人头攒动,议论纷扰,吵得人头疼。
这样的氛围使他心中隐隐地升起一丝不安。
“查是一定要查的,总该按着规矩办事。”他也冲张统军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可这街上这么多人看着,若是出了乱子只怕难收拾,不如进了大理寺狱再查,张统军以为如何?”
“这……”张统军欲言又止,“那只怕这路上……”
“这一路上就劳烦神策营的兄弟们多担待了。”齐钺抱了抱拳。
这一路上卫达和荆望都会在暗处跟着,他并不但心人跑了,但他也深知张统军想听什么。
于是他接着道:“若是因为这个在押解的路上出了什么问题,齐钺自当一力承担,到御前请罪。”
“侯爷这是哪儿的话儿。”张统军朗声一笑,“左不过这点儿路,能出生么事儿呢?但凭侯爷做主便是!”
枣雪是北夷草原上纯血的良驹,远比中原的马匹高大,齐钺端坐马背上,便将周遭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丝毫不敢怠慢,盯着身边的动向。
人犯被挨个押进了木质的囚车,天边有黑云飘过,却还没有来得及挡住越来越刺眼的阳光。
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使空气变得燥热,今天的隗都城里没有一丝风动,有些闷热。
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人群外一个老汉勾着腰垂着脑袋推着一辆木车从人群后经过,车头前挂着面小旗子,上面写着“王麻子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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