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慕鱼
而他的同袍们也是时常吃不上饭的。
所以,吃不上饭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笑极了。
但他笑不出来,甚至一个表情也做不了。
张品殊死了,尤敬之也死了,现下连意外获得的凤鸣阁的线索也断了。
他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倒是不想吃饭,可林诗懿在府中定然备好了酒菜,细心地隔水温着。
他想回家了。
他跪得笔直,垂首恭敬道:“圣上教训的是。”
仿佛对齐钺的这个态度是满意的,隗文帝靠回了龙椅的靠背上。
“你是朕瞧着长大的,当年朕能顶住压力把让你承袭定北候的爵位,后来也是朕力排众议授予你玄武护符亲自送你出征。”隗文帝看着齐钺,眼神中仿佛带着点慈祥,“齐卿心中当明了,朕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齐钺惭愧。”齐钺依旧跪姿挺拔,不动如松,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仿佛对齐钺的这个态度又不那么满意了,靠在龙椅上的隗文帝阖上了眼皮。
“你要带张品殊上殿,朕允了;你要查封凤鸣阁,朕也许了。张品殊和尤敬之都死了,朕没有怪你,现在连凤鸣阁的老板娘也没了,朕还是可以不予追究。”
隗文帝突然睁眼,坐直身体盯着齐钺。
“但是齐钺,你不是在齐锏怀里哭鼻子的孩子了,朕便是再纵着你,也该够了。加倍恩恤北境大营毒米案死伤者的事儿,朕既然答应你了,就会着人去办——”
他突然眯起了眼睛,像是捕猎者在扑食猎物前最后的聚焦。
“可你若还要借着这事儿胡闹下去,届时朝野动荡,物议如沸,逼得朕连这最后的恩恤朕也得考虑酌情的时候——”
他缓缓起身,在老太监的搀扶下步下王座。
“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吗?”
他在齐钺身前站定,伸手搭着齐钺的肩上,费力地躬身凑近齐钺的耳边低语道:“比起死者的身后名,难道不是活着的人们好好活着更重要吗?”
齐钺的身形依旧维持不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之前他是在克制隐忍,现在他是被隗文帝的言语冻僵了手脚。
“比起死者的身后名,难道不是活着的人们好好活着更重要吗?”
不知是为何,他此刻脑海中第一反应想到的不是他们之前一直讨论的北境大营毒米案的死难者,而是他的父亲,齐重北;而那些所谓的活着的人也不是死难者的家属,而是他齐钺。
他垂着头颅,看着一滴冷汗低落在自己的膝头。
自此次返回隗都,他的视线一直被秦韫谦和那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牵绊,直到此刻,他方才想起之前在北境大营内与林诗懿的对谈——
亘古亘今,伺君之道,犹伴虎狼。
他双手握拳,不可抑制地颤抖。
隗文帝似乎感受到了齐钺身体甚至是灵魂的震颤,他拍了拍齐钺的肩膀起身,对殿上的众人吩咐道——
“北境大营毒米案证实为尤敬之指使张品殊所为,此二人皆已伏法,余下亲眷交由大理寺狱按律惩处,此案就此做结。日后若再有别有心之人借此案兴风作浪,皆以同罪论处——”
“圣上!”
齐钺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抬头盯着隗文帝,眸间凛凛,却又似有火焰。
“圣上——”
没等隗文帝有所反应,殿外又是一声疾呼。
“启、启禀圣上——”殿外候着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冲入大殿,跪倒在群臣面前,“殿外、殿外太子洗马携太子手谕,有要事紧急求见!”
齐钺闻声回头,看见门外一人朴素青衫,身形单薄,撩起袍摆跨过门槛,脚步沉稳,朝殿中走来。
那人站在殿上群臣的身后朝隗文帝恭敬行礼——
“微臣康柏,恭请圣安。”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康柏是黑是白?
阿鱼明天也争取9点更!
第93章 枫山别院的主人
康柏当年高中举人时只十八岁, 隔年春天入了隗都,在翰林院的春闱会试里顺顺当当地考中贡士, 而后风风光光进了殿试,得朱笔御批时还未及弱冠, 也曾年少轻狂、踌躇满志。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若是放在寻常讲究些的人家, 这可是要戒酒茹素三日,备上三牲饭菜、三茶五酒, 沐浴更衣后进祠堂敬告祖先的荣光。
光宗耀祖大抵如是。
可他家里穷, 北境的穷乡僻壤,因为实在荒僻,幸而没让北夷人占了去, 寡母和一双年幼的弟妹总算得以偷生。
只是日子太苦了。
他爹的牌位都是他自己削块木头拿毛笔写下的, 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告慰的祖先。
而再看这宫里, 隗文帝荣登大宝几十年,手上批过多少个状元、榜眼、探花, 区区一个康柏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康柏在隗都侯缺了这么多年,早就被上位者忘了个干净。
年头上, 也就是荆望上北境不久, 太子曾修书一封道自己在外有幸结交了几名文人墨客,欲觍颜向隗文帝求些个官职。
按例,东宫太子当设太子詹事府,以统众务;又置左右二春坊, 以领诸局;按照规矩,光是洗马一职就可设一十六人。
可如今的太子李瑊册封时日尚短,历来不争不抢、为人低调,在去年被隗文帝大张旗鼓送去江南之前,瞧着一直是个不得宠的。
除了太子詹事府内日常照顾饮食起居的,左右二春坊内诸多太子属官的职位一直虚待。
是以这次他难得开口向隗文帝求点什么,又不过是从五品太子洗马或是更低的职位,隗文帝也懒得细瞧,大笔一挥便是允了。
而康柏的名字,就夹在当中。
“你——”隗文帝眯着眼睛朝康柏的方向瞧了半晌,还是对这个跪在殿前的文弱书生没半点印象,“就是之前太子向我求官位那一批人里面的?”
“回圣上。”康柏恭恭敬敬地垂着头,“正是微臣。”
隗文帝点点头,言辞平淡,“读过书?”
“是。”康柏还是垂着头,教人看不见表情,“微臣是文帝四十六年进士及第。”
“是吗?朕年纪大了,几年前的事儿居然都记不住了。”隗文帝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你既然是读过书的,太子也为你求了官职,怎么不好好留在太子身边侍奉?”
“太子此次着臣回宫,有要事向圣上禀报。”康柏从袖袋中摸出一本书册,垂首间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隗文帝眯缝着眼睛扫了一眼,挥了挥手着身边的太监取来。
太监取来书册后细细检查一番递到隗文帝手上,隗文帝接了,信手翻看着。
“这东西——”他随意地扫过两眼,便觉出异样,“朕好像看过了……”
殿上众人的眼神瞬间带了些狐疑,包括齐钺和康柏自己。
康柏一直垂着头,直到现在才终于抬眸看了眼一旁的齐钺,二人交换了眼神,眉间皆是紧蹙。
“圣上往后看。”康柏试探道:“兴许些不同。”
隗文帝这才耐着性子看下去,方才发现,与齐钺递上的账册相比,眼前这本明显更为相识准确,连掂在手里的分量都要重出许多。
他继续向后翻看,便果真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你是说——”隗文帝还在同康柏说话,语气却渐渐冷了下去,“此前尤敬之在户部贪墨的赃款在账面上看是流进了凤鸣阁用以玩乐挥霍,实际上这银子在凤鸣阁内走一遭后都又去了隗都城的南郊?”
康柏顿首,沉声答“是”。
隗明有祖制,当朝为官不可经商;但通过亲眷裙带置办产业,好教贪墨来的银两有个合理的去处,倒腾几手变成干净的银子,也算不得什么惊天的秘密。
之前林诗懿誊抄的账册上就已经能清清楚楚地瞧出来,尤敬之和凤鸣阁就是那样的关系。
这事儿本不难看出,齐钺坚持要查抄凤鸣阁,是因为不信就凭一个尤敬之可以只手遮天。
且不论前有除夕夜不明的弯刀客和他身中奇毒的事情,单就从他听荆望提起过天字零号房的事情,就可以笃定尤敬之不过是幕后黑手马前的小卒。
他与林诗懿费力筹谋要从凤鸣阁中找处线索,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曾想今天会在消失已久的康柏口中叙上前文。
从在康柏暂居的小屋中查到本来已经消失无踪的毒米,到林诗懿收到的十二字匿名书信是康柏的手笔,再到久查无果的毒米案线索竟然埋在康柏寄予荆望的私信中。
一直到现在,连断掉的线索都能被康柏再次接上……
隗都城外、南郊。
这样的关键词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南郊十里,枫山别院,黄曲秘辛,隐没山林。
“朕说过了——”隗文帝叹气间揉了揉酸痛的颈子,“此案已结,朕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对你今日的忤逆不予追究,下去罢。”
“圣上适才的吩咐臣在殿外听见了。”康柏重新垂下脑袋,仍旧是瞧着自己膝盖前尺寸见方的地方,“可太子吩咐臣来面圣道明真相的时候,圣上还不曾下旨。”
“所以——”隗文帝睥睨着康柏,“你身为二春坊太子属管,眼中只要有太子,不需要有朕这个皇帝了——”
他咬着牙,“对吗?”
“臣惶恐!”康柏以首触地,“臣为太子近臣,自当完成太子交代的任务,可臣从未想过要忤逆皇命。然臣今日入殿,瞧见枫山别院的主人赫然在殿前,臣不得不言明。”
康柏礼数周全,谦卑至极,言语间却是不卑不亢。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谨遵皇命是臣子的职责,直言劝谏亦是臣子的本分。”
“直言劝谏?枫山别院的主人?呵——”隗文帝冷笑一声,指了指人群中的户部侍郎,“你来告诉他,枫山别院的主人是谁。”
户部侍郎哪里能料到这么紧要的时刻自己会被点了大名,愣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上前答话。
“枫山别院是之前上一任相国大人的私宅。前任相国大人因贪腐入狱,后在狱中自尽;其家产尽数罚没,变卖后充入国库,多用作北境军军饷。只枫山别院虽景致宜人,却地处罕僻,在山中出过猛兽伤人的事件后便更加鲜有人踏足,是以枫山别院一直没有寻到买家,至今仍只能算是户部的产业。”
“户部的产业,多年间无人问津,便说是他尤敬之的私产也不过分罢?”
康柏仍是跪伏在地,微微抬头,看了眼刚才长篇大论的户部侍郎,似乎对对方的答案并不意外,言语依旧很冷静。
“枫山别院的位子本就偏僻,当初建时只怕是瞧上了那满山红枫景致,可是这些年荒废下来,愈发隐没于莽臻层林之间,它变卖不出的原因倒成了有心人藏匿罪证的好地方。尤敬之借花献佛——”
他再朝着隗文帝的方向重重叩首。
“臣食朝廷俸禄,便不能瞧着这尊‘大佛’还安然地站在大殿之上!”
隗文帝在龙椅中坐直,他盯着康柏,分明很用力,眼神却再也不见当年的凌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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