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王百川默了默,然后悄然无声地往树下的阴影退了两步,假装自己只是一个人形的背景。
李沄听着父亲的话,不由得委屈巴巴地看向他。
李治每次一见小女儿这种委屈的眼神,就忍不住心软。
圣人迎着女儿委屈的目光,冷着脸。可他越是冷着脸,李沄的眼神就越委屈,她咬着下唇,神情既倔强又委屈地看着父亲。
那神情,就像是李治若是拒绝了她的请求,就十分罪大恶极似的。
李治深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在他几乎要缴械投降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天周季童说的话。
“是季童保护不力,季童找到公主之时,那两名高丽人已经重伤了薛绍,公主如今平安无事,季童不敢居功,那是安西都护苏子乔及时赶到,挡下了高丽人的利剑。”
周季童那天晚上因为心中挂念自己嫡亲妹妹永安县主的安危,疏忽了自己保护公主的职责。
若是在禀告事情真相的时候,周季童有任何辩解或是隐瞒的地方,或许等着他的就不是革职罚俸禄,以及去给先帝守陵那么简单。
好在,坦白从宽。
周季童罚也罚了,李治想起此事,心中却还后怕。
论亲疏,周季童是公主的表兄,这些年来表兄妹相处,感情也是很融洽的。
论职责,保护公主,本就该是周季童的分内之事。
结果出事的时候呢?
周季童扛着自家阿妹永安县主交给了金吾卫,却让他的小太平跟着薛绍逃命。
李治想象着那天晚上少年薛绍器牵着他的小太平四处逃窜的场景,就止不住的心疼,更别说那天晚上女儿回宫之后,见到了父亲,也不管旁人在不在,扁着嘴巴便投入了父亲的怀抱。
大概是受了惊吓,小公主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身,无声地流泪。
那种无声的哭泣,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李治简直不能想那天晚上女儿在他怀里的模样,一想就觉得心口发麻。
那可是他和皇后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啊,冬天怕她冷夏天怕她热,平时还想着法子哄她高兴,讨她欢颜,居然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和委屈。
再也没有谁能让苏子乔这样令他放心了。
可苏子乔这趟回长安,除了述职之余,便是要办终身大事的,哪能动辄就当公主出宫护卫队的小队长?
李治此刻看着女儿那委屈巴巴的模样,虽然心软,可与她的安危相比,这点委屈算什么。
只见容貌清隽的圣人此时板着脸,沉声说道:“你也快九岁了,该要长大了,别总是想着出宫玩。若是在丹阳阁待得闷,便去清宁宫陪你的阿娘,许多事情,她会教你。”
李沄愣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
“阿耶,你是在怪太平?想说太平不懂事吗?!”
李治:“……”
李治面上不动如山,心中却在想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有点重。
可还不待圣人想出个所以然来,小公主就有些气急地跺了跺脚,“难道就因为这次遇到了危险,太平就再也不能出宫?”
李治看向女儿,想着这下可要怎么哄?
李沄最近跟父亲说要出宫,说一次就被驳回一次,加上她从小就被父亲肆无忌惮地宠着,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她说上两遍,第三遍的时候父亲都会同意的。
可如今她想出宫看薛绍的事情,别说三遍了,就是五遍都有了,父亲怎么还是这么坚定?
在父亲面前从来都是无往不利的撒娇大法,此刻也不管用了。
李沄顿时急了,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十分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吃饭要是不小心,都能噎着呢,人难道要因噎废食吗?”
李治有些讶然地看向女儿。
她居然因为不能出宫之事,学会跟父亲顶嘴???
原本还想着哄女儿的圣人,愣在了原地,心中不知是震惊还是震怒。
小公主却皱着眉头,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太平最讨厌阿耶了!”
李治:“……”
好半晌,李治才回过神来,圣人抬手指向小公主离开的方向,语气很是气急败坏,“这这这这……王百川!方才太平公主是在跟我顶嘴生气吗?这孩子,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吗?!我就知道,皇后一天到晚什么事情都顺着她,早晚会把她惯得上房揭瓦!”
站在旁边树荫下的王百川闻言,顿时满额黑线。
太平公主这般模样,难道不是圣人您惯的吗?!
*
李沄不能出宫,心里又有些挂念薛绍的情况。
回到丹阳阁,从前满是生气的丹阳阁如今也静悄悄的,永安县主周兰若这几天都没在宫里。
此事说起来,跟周季童也有关系。
那天晚上周季童为了保护自家阿妹,疏忽职守,令公主差点被人所害。
于他个人情感而言,或许是可以理解。
可在皇后殿下武则天眼里看来就不可以理解了。
她的太平公主,何其尊贵,永安县主周兰若纵然是长公主之女,可又如何能与公主相提并论?周季童身为羽林军,保护公主是他的指责。
即便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都不是他可以疏忽职守的解释。
然而周季童罚也罚了,总不能让他脑袋搬家吧?
武则天没有再责罚周季童,然而从前令她十分喜欢的永安县主周兰若,却莫名地变得碍眼起来。
小公主大概是察觉了母亲的心情,便笑着跟周兰若说她如今不能出宫,让周兰若先回公主府去,也替她去城阳长公主的府里看看薛绍表兄。
周兰若从小就是个通透之人,李沄说的再合情合理,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永安县主出宫前捉着李沄的手,泪眼汪汪地问:“太平,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在一起玩耍吗?”
李沄帮周兰若擦着眼泪,笑着说:“当然能啊,阿耶和阿娘如今不让我出宫,永安先帮我去看看薛绍表兄。他如今受伤了,我听尚药局的大夫说,薛绍表兄的伤在背上,平时只能趴着,可难过了。他平时又喜欢读书背书,如今终日趴在床上,定然闷得发慌。我让婉儿整理了一些好玩的书,你出宫没事的时候,就常去看薛绍表兄,帮我陪他说话,也帮我读书给他听,好不好?”
周兰若红着眼睛抱了抱小公主,抽噎着说好。
永安出宫也有好几天,周季童被罚去为先帝收陵了,临川长公主和驸马也去了凉州,偌大的公主府也没几个人。
李沄想起那天永安县主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模样,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
她的内心,还是很舍不得永安的。
也不知道永安如今一个人在公主府过得好不好。
还有少年薛绍,他如今卧床养伤,平时跟他玩耍的小伙伴都要在崇贤馆上课,只能偶尔去看他一下。
少年独自一人的时候,心中会不会觉得烦闷?
第104章 有匪君子34
城阳长公主的公主府位于朱雀大街东面的坊里, 公主府的西边就是东市。东市靠近三大内, 皇室宗亲和达官显贵都喜欢在东市周围的坊里建造宅第。
长安不仅米贵, 房更贵,东市周围坊里的房价寸土寸金。
城阳长公主的公主府是早年前就建好了, 西边是热闹的东市, 东边坊里多是达官显贵的宅第, 也算是闹中取静。
薛绍住在公主府西面的院子里,庭院里种着垂丝海棠和樱花,庭院中间架了个葡萄架, 那棵葡萄的种子还是护国寺秒空大师特地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架下, 摆了一张圆桌和几个小圆凳。
此时在大唐, 其实还没有那样的圆桌和小圆凳。
不过薛绍的庭院却别出心裁。
那是武攸暨在画国公府一个翻新庭院的草图时,跟太平公主李沄说,他打算在庭院里搭个葡萄架。小公主听了, 啊了一声,跟武攸暨比划了一下,跟武攸暨说葡萄架下可以有个这样的小案桌,小案桌前可以摆放几个圆凳子, 在冬天可以在葡萄架下晒太阳, 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在葡萄架下乘凉, 多好呀。
武攸暨一听, 就采纳了李沄的建议。
薛绍去过国公府那个翻新的庭院, 对那庭院中的葡萄架情有独钟, 回来之后自己也弄了一个,还在庭院的一角挖了个小池子养着一群风水鱼。
上元节已经过去,到处是一片春意盎然,葡萄架上的葡萄也开始吐露新芽。
城阳长公主正坐在葡萄架下的圆凳上,在她前方是一张软榻,穿着一身月牙白衣裳的薛绍正趴在榻上,她的次子薛绪正在读书给弟弟听。
城阳长公主看着幺儿苍白的脸色,眉头微蹙。
薛绍抬头,看见母亲眉头微蹙的模样,便笑着宽慰:“阿娘,绍儿没事,修养一些时日就会好。”
略顿,又笑着跟母亲调侃道,“您从前总说绍儿待在宫里的时间太长,没空陪您。如今总算有机会待在公主府陪您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傻瓜。”城阳长公主没好气地看了薛绍一眼。
这种福气,不要也罢。
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次子薛绪也已经到了快要说亲的年纪,再过几年便要到她的绍儿了。
城阳长公主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薛绍的脑袋,温柔笑问:“绍儿饿不饿,等会儿午膳可有什么想吃的,你跟阿娘说,阿娘让厨房去做。”
薛绍笑着将母亲的手拉下,“绍儿已经长大了,阿娘不要总是摸我的脑袋。”
长阳长公主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管绍儿是否长大,永远都只是阿娘的孩子。”
薛绍没跟母亲争辩,只是跟母亲说了几样家常的菜,说那是他今天想吃的菜式。
城阳长公主听了薛绍的话,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薛绪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将手中的书卷成柱状,敲了一下阿弟的脑袋,取笑说道:“阿弟昨天才说吃腻了这些菜式,怎么今日又想吃了?”
薛绍:“我其实没什么大碍,除了背上的伤口疼之外,也没什么事情,可阿娘总是愁眉不展,我怕她没事做会胡思乱想。”
城阳长公主对薛绍历来十分疼爱,自从他上元节受伤之后,对他的衣食住行更是亲自过问。城阳长公主身体本就不好,去年秋天生了一场病,年前才康复了。薛绍担心母亲日愁夜愁,又愁出病来,因此没事也会找些事情让城阳长公主去张罗,好让她没空瞎发愁。
薛绪闻言,忍不住取笑道:“我记得阿弟小时候,总是我和阿兄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十分乖巧,心中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哪像现在,脸上一本正经,心中却打着鬼点子。
薛绍侧头,狐疑地看向薛绪。
薛绪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薛绍皱眉,“说了不要摸我的脑袋。”
薛绪哈哈笑着,趁如今的薛绍没有反击之力,变本加厉地在他头上多揉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