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一个人从云端跌落泥潭,再度爬起来的时候,她多少会比从前更有自知之明。
上官婉儿也是如此。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寂静无声,安静得似乎能令人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槿落看着李沄平静的面容,又说道:“公主,听说皇后殿下想封婉儿为才人。”
李沄的目光从窗外拉了回来,“封上官婉儿为才人?”
槿落轻轻点头,“碧华姐是这么说的。”
李沄不由得笑了起来,“一出掖庭就当才人了,看来婉儿如今很讨阿娘的喜欢啊。”
虽是才人,却还不能让她放在眼里,她就是随便往上官婉儿面前一站,上官婉儿心里估计都要犯怵。
更何况,吃过一次苦头的人,哪有那么不长眼,会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两次?
上官婉儿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奴籍,心里估计还在琢磨着日后怎么讨好她呢。
李沄没把心思放在上官婉儿身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
先是皇太孙李天泽出生,接着便是裴行俭大败突厥的捷报,如今裴行俭压着数十名俘虏已经抵达长安,父亲心中高兴,近日身体好了许多。
李沄心中对父亲的身体情况不免多了几分期盼,太子阿兄元寿都能多了这许多年,父亲自然也是可以的。
李沄琢磨着等会儿停雪之后,便去一趟长生殿看父亲。
可太平公主人还没去呢,忽然有个宫人匆匆而来,说是圣人身边的王百川悄悄让他来的。
李沄愣住。
那是个小宦官,清秀面容,看着很机灵的模样。
李沄让槿落放他进来。
那小宦官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地跟李沄说:“公主,您快去紫宸殿啊!”
李沄心中咯噔了一下,看向那小宦官。
“是王公公叫奴来找您的,说是苏将军在紫宸殿冲撞了圣人,如今正在紫宸殿外罚跪呢!”
李沄:“……!”
班师回朝没几天的苏子乔,连续几天跟从前的狐朋狗友们在芙蓉楼里喝酒,这天好不容易消停了,打算待在府里修身养性。
毕竟,每天回将军府时候,都不意外地看到兄长苏庆节的黑脸。
苏将军担心长兄再这么黑脸下去,不利于身体健康,于是决定今天不出门。
外面大雪纷飞,苏子乔让人温了一壶酒,手里拿着一本闲书,还没开始看呢,府里的管事就来跟他说圣人传郎君入宫面圣。
苏子乔看着手边刚温好的酒,眼皮毫无预警地跳了起来。
圣人传令,苏子乔也不敢耽搁。
入宫之后,宫人引着他去紫宸殿,紫宸殿前的那棵樱花树,如今枝头压满了白雪。偌大的大明宫,都被白雪覆盖。
苏子乔踏上紫宸殿前的台阶时,恰好遇见王百川领着黄门侍郎裴炎出来。
裴炎见到了苏子乔,脸上堆满了笑。
年轻的将军长得格外英俊,一身官服穿在他的身上,器宇轩昂,他从雪中缓步而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似乎是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一般。
苏子乔见到裴炎,主动欠身与他打了个招呼,“裴侍郎。”
说起来,裴炎也是苏子乔的长辈,纵然后辈如今功成名就,但裴炎官职比他高,因此对他还像是从前一般,很是随和。
裴炎:“是子乔啊。打了胜仗回来,子乔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苏子乔:“此乃主帅与诸位兄弟的功劳,子乔不敢居功。”
裴炎闻言,却是笑呵呵地拍了拍苏子乔的肩膀,“可以居功。若是论功行赏,子乔该当仁不让。”
苏子乔:???
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是裴炎已经施施然地走了,走得是步履轻巧,都不像是中年人该有的模样。
王百川笑着与苏子乔说:“昨日裴侍郎便入宫与圣人谈了许久,今日圣人又将他召入宫里,想来谈的事情与苏将军也有些关系,否则如何能召您进宫。苏将军放心,圣人心情颇好,不是坏事。”
苏子乔:“……”
他很难想象李治跟裴炎谈了什么事情,居然会将他召进宫里来。
王百川不说还好,王百川那么一说,苏子乔顿时觉得如果李治召他进宫不是坏事的话,大概也不能算是好事。
苏子乔进去的时候,李治正站在台阶上,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玉石。
台阶之上的圣人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双鬓星白,可颀长的身材仍旧挺拔。他听到动静,不等苏子乔行礼,便摆手说道:“子乔不必多礼。”
苏子乔:“多谢圣人,不知圣人召子乔入宫,是为了何事?”
虽然王百川说圣人召他入宫,不是坏事。
可苏子乔看着李治脸上的神色,也没觉得是什么好事。
李治:“关于裴行俭押解回长安的那批东突厥的战俘,子乔以为该要如何处理?”
苏子乔愣住。
李治的目光徐徐落在苏子乔身上,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仿佛都十分清晰:“阿史那伏念和那些部落的酋长,是真心归降大唐吗?”
苏子乔一听,顿时明白了昨日以及方才,裴炎与李治谈了什么话。
他们在谈对东突厥的战俘该要如何处理。
前方将士保家卫国,将生死置之度外,好不容易将战俘带回长安,如何处理战俘之事,不问武将主帅,却要与一个从未与突厥打过交道的裴行俭商量?
苏子乔心里头闪过无数的念头,但他面上不动神色,笑着与李治说道:“圣人,自大唐开国以来,每次出征都会带回来一些战俘,对于归降我朝的人,不管是先帝还是圣人,都宽大为怀,赦免了他们的过错。子乔记得,当年与英国公一同讨伐高丽之时,高丽王被俘,英国公将其献给圣人之后,圣人不仅赦免了他,还授予他官爵。”
李治闻言,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高藏那是真心投降大唐的,可阿史那伏念呢?子乔认为,阿史那伏念可是真心归降?”
苏子乔眉头微蹙,“阿史那伏念若不是真心归降,又怎会带着部落的酋长前来归顺?”
“哦?”李治笑了,他看向苏子乔,徐声说道:“那子乔说说,阿史那伏念是如何投降的?”
关于突厥阿史那伏念是如何投降的,说起来要夸裴行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才能。
突厥内部本是铁板一块,当初策反的阿史那德温傅和阿史那伏念两人并无猜忌,但是在裴行俭用了一系列的反间计之后,内部开始相互猜疑。在两个主要的核心人物相互猜疑的时候,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的妻儿落入了唐军手中。
阿史那伏念为了妻儿的安危,派遣密使向裴行俭提出条件,说如果裴行俭不要伤害他的妻儿,他愿意逮捕当初策反的阿史那德温傅,然后带着部落酋长投降。
裴行俭身为主帅,自然也是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且阿史那伏念的要求,并不过分。
因此裴行俭答应了阿史那伏念的要求。
身为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可汗地位?纵有妻儿控制在唐军的手里,阿史那伏念心中所想的,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
裴行俭行军多年,文韬武略,对阿史那伏念也并不是毫无防备。
年轻的将军语调不急不躁,将事情娓娓道来。
“初始之时,阿史那伏念确实只是假意归顺,他带着军队北撤,进入大漠深处,以为我军与他相距千里,无法交战,便养精蓄锐,择日再卷土重来。可他没想到,裴将军对此早有后手。就在阿史那伏念北撤之时,裴将军便派子乔与程务挺将军就近调集单于都护府的府兵,悄悄埋伏在突厥大营的附近。若是阿史那伏念有异动,我军便会毫不犹豫地伏击突厥大营。”
李治闻言,却是笑哼了一声,“子乔说的是,可你没说全啊。阿史那伏念是因为你与程务挺二人北上进逼,走投无路,才会投降。若他当真有余地回旋,又怎会轻易带着部落酋长归顺呢?既然不是真心归顺,留他们又有何用?”
苏子乔:“……”
苏子乔:“子乔愚钝,望圣人明示。”
李治:“既非真心投降,理应处死。我拟三天之后,在长安闹市斩杀战俘。”
苏子乔猛地抬头,漆黑的眸子中闪过震惊之色,“圣人,此事裴将军可知情?”
李治神色一冷,他掀了掀眼皮,目光带有冷意,“怎么?如何处理战俘,还需知会裴行俭?”
苏子乔心中微微一沉,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斟酌着言辞,“圣人是大唐天子,您要做什么,自然是有您的理由。只是此次突厥的战俘,他们在归降的唯一条件,便是归降之后,可保全性命。裴将军身为主帅,已经代表朝廷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如今圣人却要斩杀战俘,恐怕……”
“恐怕什么?”
苏子乔话还没说完,李治便已阴森森地打断了他的话。
“苏子乔,我倒是不知,一个裴行俭也能代表朝廷了?”
苏子乔默了默,然后缓缓地说道:“圣人,大唐自开国以来,对战俘向来宽大为怀。先帝被周边四境奉为天可汗,圣人在万国之中,亦是圣名远播,深得各国国主的敬佩与拥戴。为何此次非要对突厥战俘大开杀戒?裴将军在此战中,为大唐鞠躬尽瘁,从未有半点私心。”
李治的神色冷了下去,“哦?你的意思,是突厥的战俘杀不得?”
苏子乔沉默。
他虽长期在外镇守,可对朝中局势也颇有了解。
圣人近年来头疾越来越严重,在政事上也越来越依赖皇后殿下。
一个人的改变,源自于身边许多的人和事。
裴行俭是李治曾十分信任的人,镇守西域时整顿边务井井有条,担任吏部尚书,吏治改革也可圈可点,如今出征突厥,不战而屈人之兵,声望已经极高。
今时今日的裴行俭,足以出将入相。
突厥归顺,突厥可汗及其部落首领成战俘,被押解回长安,本是好事。
不管他们是否真心归顺,都已经为大唐控制。
如今却说战俘并非真心归顺,要斩杀之。
有人借战俘之事,打击裴行俭的声望。
此战裴行俭无功,即使他带回了突厥可汗和部落酋长。
可在打击裴行俭之时,可有人想过,若是此刻杀了战俘,大唐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之国?
大唐国威何在?
圣人圣名何在?
他日,谁还敢归降大唐?
“圣人,当日裴将军奉命出征突厥,这一年多来,呕心沥血,日日想着如何减少我军伤亡,令突厥归顺。阿史那伏念投降虽是因为我与程务挺将军北上进逼,可身为一国之首,若是还没到山穷水尽,又岂会甘心投降?先时不是真心,后来迫于无奈归顺,为何不能容忍?昔日英国公带我讨伐高丽,高丽王高藏亦是如此,甚至在高丽被纳入安东都护府管辖之后,高丽旧部仍有人想要复国,那些投降之人,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才放下手中的武器——”
李治听着苏子乔的话,勃然大怒,喝道:“苏子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