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李治笑道:“焦木做琴,倒是特别。”
李沄点头,“可不是么?三兄说做琴之人,是在路过一个猎户家中的灶房时,听到灶房燃烧的木头发出的声音很不一般,便冲进去将火扑灭了。猎户见到有人无端冲进他家中,十分生气,已经拿出大刀要砍人了,谁知千钧一发之时,那做琴之人拿出了一片金叶子,说要将焦木买下。”
李治:“……”
李治:“然后呢?”
“然后?然后猎户觉得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癫之人,哪有人拿金叶子换一根烧焦的木头呢?可旁人疯旁人的,到了手的好处没道理要往外推,猎户便将焦木卖了。”
“于是,做琴的人便抱着那根金贵的焦木头回家,做出了这把琴,取名春雷。阿耶,您看,这琴声上发黑的地方,难道不像是被雷劈过后留下的痕迹吗?”
李治觉得好笑:“太平觉得这是真的?”
李沄抬头,笑盈盈地跟父亲说:“阿耶若是相信,那自然是真的。若是阿耶不信,即便是真的,到了您心里,那也是假的。”
太平公主拽着父亲到案桌前坐下,“阿耶,试音。”
李治抬手掐了掐眉心,叹了口气,跟李沄说道:“太平啊。阿耶有些乏了。”
父亲的眉间确有倦色,李沄便笑着说:“那太平试好了,太平弹琴给阿耶听,好不好?”
太平公主年幼时第一次读书认字,第一次弹琴,皆是由圣人李治陪着。他握着女儿的手,带她写下人生的第一个字,拨出人生的第一声琴响。
李治至今仍旧记得女儿年幼时的模样,粉妆玉琢的,穿着各种各样漂亮的小裙子,因为她太小,个子不高又腿短,所以格外喜欢奔跑,每次见到父亲,便像是一只小蝴蝶似的朝他扑来。
李沄用春雷试音的第一首曲子,是当年李治亲自谱的惊鸿戏雪。
琴音响起的一瞬,原本堆积在心头的俗事顿时一扫而空。
琴声似乎将人带进了一个空茫的天地,万籁俱静。
李沄的琴声没有当初父亲弹奏的那种怅然无奈之感,却有种另类的安静轻灵,听着那悠扬的琴声,仿若时间停滞。
周围的一切仿若消失,听琴之人孤独地站立在雪地之中,苍茫白雪之中,纵有飞鸿四面八方而来,却不曾惊扰了谁。
大雪纷飞,飞鸿来了又走。
苍茫的冰雪世界里,只留下他一人。
人总在纷扰之中度过,甚少有时间停下,多年过去,甚至都已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随着李沄最后一个琴音落下,李治才回过神来。
他看向李沄,帝王俊雅的脸上露出一个可以说得上是骄傲的笑容,徐声说道:“太平琴技见长。”
李沄嘻嘻笑着走到父亲身旁,跟父亲卖乖,说都是阿耶教得好。
她趁着父亲脸上神色稍霁,便装作十分好奇的模样问父亲,“阿耶,外面跪着的人是谁呀?他做了什么事情惹您生气了?”
李治看了李沄一眼。
李沄:“朝中大臣我只认得名字不认得人,方才急着进来,也没看那人是什么模样。”
说起这个,李治脸上已经没有了怒容,他只是“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是苏子乔。”
“子乔?”李沄的双眸瞪大了,随即她便是一副“阿耶你怎么欺负子乔”的神情望向父亲,“子乔对阿耶言听计从,您让他去打仗他就去打仗,您让他去西域吃沙子,他二话不说便去了,您让他往东他不往西,他怎会惹您生气?”
李治迎着女儿那充满质疑的目光,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不是他惹我生气,难道是我没事找事来气自己?”
李沄瞅了父亲一眼,咕哝着说道:“那可说不好,满朝文武,即便阿耶说月亮是方的,他们都会点头说您对,可子乔不会。”
李治:“……”
这女儿净帮着外人说话是怎么回事儿?!
李沄见到父亲的神色,便笑着跪坐在父亲身旁,那好听的声音娇滴滴的,“我的阿耶最好了。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子乔了,总是记得从前他给我当侍卫时的好,他对谁都是油盐不进,连裴尚书都说不动他,唯独愿意听阿耶的。像他那样的人,又怎会故意惹阿耶生气?”
李治:“…………”
也不知道进去紫宸殿的太平公主后来又跟圣人说了什么,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圣人把王百川叫了进去。
王百川再出来时,先是叫了几个內侍去尚食局拿点心过来,说是太平公主饿了,交代完事情之后,王百川便连忙小跑到苏子乔跟前,扶着他起来——
“苏将军,快起,圣人让您回去,说这个月您便待在家中静坐思过。”
苏子乔跪了个把时辰,觉得腿脚都没了知觉,他有些吃力地站起来,目光有些狐疑地看向王百川。
王百川在他耳旁悄声说道:“苏将军,赶紧回去罢,别辜负了太平公主的一番好意。”
苏子乔:“……”
他还以为,太平公主过来只是巧合而已。
第135章 有匪君子65
雪越下越大。
王百川让人拿了伞来, 让苏子乔赶紧出宫回府去换下这一身已经沾满白雪的官服。
苏子乔笑着谢过王百川,接了伞便往宫门走。只是没走几步,忽然有个声音再喊——
“苏将军,请留步。”
苏子乔闻言, 回头。
只见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宫人,见到他停下, 便笑着上前,将手中的一个水袋恭敬地递了过去。
苏子乔看着递到眼前的水袋,剑眉微挑。
宫人笑道:“这是驱寒的汤药,是公主到紫宸殿时便让奴准备好的。”
苏子乔愣住, 片刻之后, 才伸手将那水袋接过,“子乔谢过公主。”
那宫人笑了笑,朝他微微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苏子乔望着送到他手中的水袋, 手中的水袋还是温热的。
冰天雪地之中, 唯独手中的那点暖,传到了他的心里。
在紫宸殿里的太平公主陪着父亲说了一会儿话, 又帮着父亲将桌面上的奏章整理好之后,便与父亲一同回长生殿。
太平公主从小就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深谙与父母的聊天之道。
她先是在紫宸殿里弹了一曲转移父亲的注意力,随后便是陪着父亲说着近日的趣事, 圣人在朝堂上听惯了家国大事, 如今听着女儿掰扯那些家长里短的日常, 也觉得有趣。
李沄说着说着,见父亲有了说话的兴致,便好奇地问父亲:“阿耶,您方才为何要罚子乔?”
李治对苏子乔,气也气过了,罚也罚过了,如今人也被他赶回去禁足了,心中早就不将这事儿放在心里。
帝王带着女儿走在紫宸殿通往长生殿的回廊上,外面白雪被寒风卷了进来。
李治:“苏子乔殿前失仪,所以我罚他。”
“那他为什么会失仪呢?阿耶不能跟太平说说吗?”
也不是不能说。
李治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在朝堂之上遇见了什么事情,也会与母亲说。
后来母亲去世,晋阳阿妹与他一起被父亲带在身边,那时晋阳阿妹也时常会问父亲朝堂上的事情。有什么人惹父亲生气了,晋阳还会为他们求情。
李治既然能让自己的皇后参政,朝堂上的事情,从来也是只要女儿来问,他便说给她听的随和模样。
李治:“太平知道吧,裴行俭打了胜仗回来,还带着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回到长安。阿史那伏念等人如今是我大唐阶下囚,我本想择日将他们处死。苏子乔得知,认为不妥。”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必李治多说什么,李沄当然也是明白的。
李沄虽然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可咋一听,也是震惊了。
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对战俘大开杀戒的事情。先帝太宗在位期间,对周边四夷采取的都是怀柔政策,到了父亲,也是如此。
如今怎么如此任性,一言不合便要斩杀战俘?
“阿耶为何要将那些人处死?”
“阿史那伏念等人只是假意归降,不杀他们,莫非让四周之夷都认为大唐是可以随意戏弄的对象么?”
“不对,阿耶心中想的,不止是这样。”
一阵卷着雪花的寒风拂过,李沄微微低头,小脸往斗篷的帽子里藏了下。
“裴将军是阿耶信任的人,太平记得当初要讨伐突厥时,您还为该要让谁带兵出征辗转难眠,差点头疾都犯了。后来,您终于定下由裴将军带兵出征。”
这一次讨伐突厥,大概也是想给狼子野心不死的吐蕃一个警告,大唐出兵之盛,前所未有。
“裴将军讨伐吐蕃,不战而屈人之兵,将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都带回长安,不管阿史那伏念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总归是到了长安,是死是活,全凭阿耶一句话。一国之主,既然敢主动进犯大唐边境,想来也是雄心勃勃。有如此雄心,不到穷途末路,岂会归降?”
李治:“……”
圣人当然知道宝贝女儿的意思。
在绝对的权力之下,阿史那伏念是否真心归降,并不重要。
而小公主微蹙着秀眉,不解说道:“阿史那伏念是裴将军带回来的,太平也听说过裴将军打仗的事情,那般足智多谋的将军在朝中绝无仅有。阿史那伏念等人归降,是因为裴将军答应保全他们的性命。太平记得高丽高藏和他的部下,当年被英国公带回长安后,父亲还给他封了五品的官职。如今阿史那伏念并未求官,只求能保全性命,阿耶为何不能成全?”
“若不能保全阿史那伏念等人的性命,便是大唐失信。”
李治听着女儿的话,笑了笑,淡淡地说道:“胡说,怎会是大唐失信?分明是裴行俭未经朝廷同意,许下诺言。”
李沄愣住。
裴行俭作为主帅出征,代表的就是朝廷。父亲心中很清楚,裴行俭的承诺就是大唐朝廷的承诺。
可如今父亲却忽然说出这些耍赖的话……父亲确实可以翻脸不认人,说保全战俘性命是裴行俭自作主张,可那犯不着。
如果阿史那伏念等人死了,最终承受恶果的终究是大唐,可就目前来看,最受打击的恐怕是裴行俭。
打胜仗的功劳没了,还会被千人所指,说他失信于人——
电光火石间,李沄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历史上的裴行俭曾经讨伐突厥,那一次裴行俭讨伐突厥,也是带回了突厥可汗和部落的酋长。
可是那一次裴行俭打了胜仗,却并未得到褒奖,而他带回去的战俘全部被圣人李治斩杀于长安闹市。
裴行俭自那次之后,便心灰意冷,回府闭门不出,淡出朝堂。
如今历史走向早已不同,可裴行俭讨伐突厥的这件事情,却在这一瞬间与她记忆中的事情重合在一起。
李沄的心缓缓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