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李沄见母亲,飞快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阿娘!阿娘!”
站在海棠树下的武则天回头,看向活蹦乱跳的李沄。女儿的脸蛋跑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李沄站在母亲的跟前,仰头望着她。
武则天的嘴角不自觉的扬起。
李贤见到了母亲,脸上神色也有些激动,恨不得能像阿妹一样奔向母亲。但他已经长大了,又已经出宫设府,不好在母亲面前毛毛躁躁的,只好力持稳重,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激动,缓步走向武则天。
李贤恭敬地向武则天行礼,“儿见过阿娘。”
武则天弯腰将李沄抱起,一双明眸落在了李贤身上。
“贤儿进宫,可去长生殿见过父亲?”
李贤恭立在旁,说方才已经和太子阿兄去过长生殿,只是父亲有事要和太子阿兄说,他就和阿妹到了清宁宫来向母亲请安。
武则天微笑着颔首,亲自抱着李沄进了东阁,然后像是例行公事一样询问了一下李贤近日在潞王府做什么,功课如何。
李贤都一一回答了,回答完之后,他和母亲之间就冷场了。
李贤看着端庄雅丽的母亲,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从他开始记事开始,他和母亲之间就总是这样不冷不热的。
不管他做了什么,在母亲面前如何恭敬顺从,母亲对他从来都是这样。
该关心的似乎都关心了,可在他的内心,却总是隐隐觉得少了些什么。
坐在榻上的李沄看着母亲和二兄两人的互动,觉得二兄在母亲面前束手束脚,没有平时的潇洒恣意,而母亲对二兄,既没有对太子阿兄的重视周到,也没有对三兄四兄的温柔放纵……作为一个旁观者,李沄都快同情起二兄了。
——二兄果然是母亲最不受宠的崽。
就是李贤的黯然神伤都快要藏不住了,让李沄心头微微一软,便主动跟母亲说话,活络一下气氛。
李沄跟母亲说她和二兄在到清宁宫的路上时,遇见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在路旁烧纸。
武则天闻言,抬手摸了摸李沄的脑袋,还帮她将散落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撩到耳后,转而看向李贤。
“贤儿方才为何不提此事?”
李贤连忙说道:“阿娘为后宫诸事已经十分操心,儿不想让此事惊扰了阿娘的清静,便自作主张让两位阿姐回掖庭了,也让人通知了掖庭丞关于两位阿姐擅自离开掖庭之事。”
自从萧淑妃死后,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就被幽禁在掖庭里,虽然没有专门派人守着她们,但也别想着能离开掖庭半步。这些年来,父亲大概也有想起过这两个女儿,奈何母亲却容不下她们。
胳膊拧不过大腿,后宫之事父亲极少过问。
李贤心中虽然觉得两位公主令人同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把对母亲敬重和爱护放在了首位。若他明知两位阿姐擅自离开掖庭却装作不知,他日母亲知情,心中定会对他失望难过。
武则天睨了李贤一眼,随即看向库狄氏。
库狄氏上前,微笑着跟武则天说道:“皇后殿下,潞王也是一片孝心。”
武则天语气欣慰,“难得贤儿如此体谅阿娘。”
李贤得了母亲的一句夸奖,顿时心花怒放。
李沄却一脸好奇,问库狄氏:“库狄,两位阿姐多大了啊?”
库狄氏笑着说:“若是奴没记错,义阳公主今年已经二十六,宣城公主也已经二十一。”
李沄眨眼,转而拽着母亲的衣袖,不解地问道:“阿娘跟太平说过,大唐的女子过了十五便要出嫁,为何两位阿姐还留在宫里?”
武则天挑眉,看向眼前的好奇宝宝,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褪去,语气听不出喜怒。
“怎么?太平觉得两位阿姐不应该留在宫里?”
李沄却像是没看见母亲脸上的神情变化一般,她撇了撇嘴,整个人赖在母亲的怀里,双手抱着母亲的脖子嘟囔着说:“我方才见到她们了,哭哭啼啼的,一脸苦相。阿娘留她们在宫里做什么?我不喜欢她们!”
武则天神色稍霁,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那太平喜欢谁?”
李沄笑容可掬地跟母亲甜言蜜语:“太平喜欢阿娘!”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长安皇城笼罩在一层柔和的银光里。
李沄睡在清宁宫临窗的卧榻上,武则天坐在榻边,一头如云的青丝散了下来,灯下的皇后殿下一反白天时那高高在上的威严模样,眉目浸染着温柔。
室内并没留下多少守夜的侍女,库狄氏站在武则天身后,手中拿着木梳为她梳头。
武则天望着睡着了的李沄,跟库狄氏说道:“自从太平出生后,我便不再梦到安定公主了。”
低头帮皇后殿下梳着头发的库狄氏抬头,看向榻上的李沄。
月光下,小公主看着像是粉妆玉琢的小精灵似的,双目紧闭,睫毛长长,嘴角微扬着,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令她如此开怀。
“公主长得漂亮可人,对皇后殿下又贴心。大公主想来是知道母亲如今有人陪伴体贴,才不再托梦给您。”
武则天没有说话。
那个不幸夭折的女儿,永远是她心中的痛。
片刻之后,她忽然问库狄氏:“库狄,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皇后殿下说的是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之事吗?”
武则天颔首。
“这些事情本该是由皇后殿下做主的,但今日既然公主问为何义阳、宣城二位公主还留在宫中,奴倒认为,皇后殿下不如趁此机会将两位公主放出宫外。奴总觉得白天之事,是有人刻意为之。幸好今日撞见两位公主的是潞王,若是太子殿下……”略顿,库狄氏又低声续道:“皇后殿下曾对奴说,如今的太子殿下像极了圣人年轻之时,善良仁厚,若是太子殿下见到两位阿姐如此模样,怕且早生出恻隐之心,要到圣人跟前为她们说情。”
武则天闻言,笑了笑,语气有些怅然,“是啊,太子仁义,若是他见到了义阳和宣城二人,怕且是不会将母亲的颜面放在心上,要为两位阿姐说情的。”
太子李弘今年已经十五岁,父亲和母亲不在长安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用留在长安监理国事了。
孩子长大了,就越发有主见。
如今的太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遇到什么事情无法解决,便要找阿娘的少年郎了。
武则天沉吟片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转身拍了拍李沄的后背,沉浸在睡梦中的小公主咕哝了一下,闭着双眼,用带着浓重的鼻音喊了声“阿娘”,然后翻了个身。
武则天莞尔,碰了碰李沄的脸,小公主一动不动,闭眼呼呼大睡。
武则天这才低声跟库狄氏说道:“当初上官仪趁着圣人与我不和之时,怂恿圣人废后。虽然圣人事后与我说,他并无废后之意,但若不是我和太平及时赶到紫宸殿,后果不堪设想。你可知道这说明什么?”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照进室内,皇后殿下的声音冷静克制——
“这说明朝野上下对我干预朝政之事颇有不满,圣人也知道此事。圣人虽然愿意偏袒我,可在他心中,也并不是缺了我就不行。”
想到废后之事,库狄氏眉头轻拧,随即又舒展,语气不以为然:“那又怎样?到最后,圣人还是选择了站在皇后殿下这一边。上官仪和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庶人李忠也死了。朝野上下纵然对皇后殿下心有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
武则天轻轻摇头,“库狄,此事并非如同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不过关于义阳和宣城之事,你说的对,幸好遇见她们的是潞王而不是太子。”
库狄氏低头,没有再搭腔。
片刻之后,只听得武则天轻叹一声,沉吟着说道:“若是义阳和宣城二人安安分分地待在掖庭中,我怕且也想不起她们。如今她们出来,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上官仪想把她拉下皇后之位,却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朝廷之上,如今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她?
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她,想要借力打力的人可不少。
这后宫的掖庭丞,没有她的允许就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放了出来,也该要清理一下了。
还有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也该是时候要考虑她们的未来了。
虽然,她不认为这两人应该有未来。
武则天俯身,将李沄身上的小被子往上掖了掖,然后带着库狄氏走到了外间。
夜风吹过,枝头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在外间,皇后殿下正轻声叮嘱守夜的槿落和秋桐要小心伺候,不要让公主夜间着了凉。
而躺在床上的小公主,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下,随即便将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了被窝里。
第17章 皇家有女17
掖庭一隅。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手里拿着针线,在缝制冬衣。
她们被关在掖庭已经十几年,从萧淑妃受宠到被打入冷宫,再到后来被武则天处死的时候,她们其实都已经懂事。
义阳公主已经年近三十,大好的青春年华都在掖庭中度过,面容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宣城公主比义阳公主小一些,被关进掖庭后,凡事有阿姐在前面挡着,自然是过得要稍微好一些。
可在掖庭之中,和罪臣的女眷关在一起,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宣城公主本是低着头缝制冬衣,可是缝着缝着,她忽然将衣服扔在了地上。
义阳公主看向她,多年幽禁深宫,当年芳华正茂的豆蔻少女,如今变成了一个严肃无趣的女子。她头也不抬,不客气地说道:“宣城,你又在闹什么脾气呢?你可不是被父亲放在手掌心上的太平公主,这样无理取闹,只会让自己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宣城公主气结,看向义阳公主,“我不服,同是父亲的女儿,为何太平就可以受尽宠爱,而我与阿姐却只能在掖庭中受苦?”
义阳公主仍旧没有抬头,宣城公主的话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冷漠地反问宣城公主:“你不服?你不服又有什么用?可曾有人为你鸣过不平?”
宣城公主顿时哑然,沉默了半晌,她的眼圈慢慢变红,“阿姐,你看到了吗?太平身上的衣裳都是用最好的丝绸所缝制,绣花样式精美绝伦,襟口袖口都用了金线压边……还有那双珍珠鞋,做得何其精致。当年母妃受宠时,父亲也只有我和阿姐两位公主,可我们何曾如此奢侈过?”
义阳公主终于抬头,看向站在前方的妹妹,她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宣城,当年母亲不是皇后,即便母亲当上了皇后,她也不是武媚娘。”刻意压低的声音,就像是风中的古陨一般透着几分悲凉,“宣城,你我能在掖庭中苟活着,或许就是运气了。”
宣城公主闻言,顿时心酸不已。
一滴清泪滴落在地上,随即消失,只在地面上落下一个略深的印记。
“阿姐,难道我们就活该在掖庭终老吗?”
义阳公主手中的动作一顿,她将冬衣放下,抬头看向宣城公主。
她记得自己到掖庭的时候,不过十来岁。那时,她总以为母亲会再次得宠,可是没有,母亲不仅没有再次得到父亲的宠爱,反而落得惨死的下场。
母亲惨死的那一天啊,她和阿妹在掖庭中嚎啕大哭,却无人来问。
义阳公主站起来,拿出手绢替宣城公主擦拭她脸上的泪,用十分无奈的语气说道:“该做的,我们不都已经做了吗?”
宣城公主拿过姐姐的手绢,一边擦泪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掖庭丞不是说太子殿下会去清宁宫请安的吗?怎会变成了潞王?阿姐,宫里的人说潞王是最不得武媚娘欢心的,即便他看到我们二人会像太子那样仁慈,他向武媚娘求情有用吗?”
义阳公主默然。
世上的事情,哪能都可以算计得分毫不差。她们能有机会离开掖庭,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长叹了一口气,跟宣城公主说道:“好了宣城,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若是事事都能如同我们算计的一样,我和你又何至于在这里受苦?”
宣城公主咬着下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说。
她站立半晌,默默地弯腰将自己扔在地上的冬衣捡起来,将上面的灰尘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