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室内, 一对年轻的男女坐在灯下, 在他们之间,摆放着一个玛瑙棋盘。
紫色衣裙的少女跪坐在案桌一旁,手执黑子,却举棋不定。
玄色常服的男人极有耐心地等着她落棋。
李沄望着已经被白子占据了大片江山的棋盘,觉得自己的黑子怎么落下,就是怎么死。
片刻之后,她的黑子仍未落下。
苏子乔的黑眸里闪着笑意,望向她,“公主,想好了吗?”
李沄有点消沉,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续败给苏子乔三局了。
三局啊!
李沄幽幽地看了苏子乔一眼,“还没想好。”
苏子乔见状,嘴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他笑起来,长袖一拂,玛瑙棋盘上的白子和黑子顿时便乱了。
李沄愣住。
苏子乔笑着将她夹在指间的黑子取过,随后放在盒子里。
“晚了,我送公主回去歇息。”
李沄皱了皱鼻子,似笑非笑地望向苏子乔,“送我回去歇息便送我回去歇息,为何要将棋盘弄乱?”
“因为公主不想输。”
李沄却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苏子乔若是想要让她,大可以在两人下棋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做些手脚。
苏子乔站了起来,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随即朝李沄伸手,要拉她起来。
李沄却只是仰头望着他,一动不动。
苏子乔像是看穿了李沄心中的疑惑似的,徐声说道:“我与公主之间,不必藏着掖着。公主希望我能让你十子,我便让你十子。若公主希望我在与你对弈时,不着痕迹地让着你,也是可以的。”
但他不想那样做。
在太平公主面前,他并不忌讳她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这个聪明狡猾的小公主盯上他,非要他当驸马,并非是她真的非他不可。
她心中有一些考虑,有一些他不了解的事情惨杂其中,所以她选择了他。
自从两人订下婚约以来,她对他也表现出一些亲近之意。
但那些亲近,无不是见猎心喜,一时兴起的调笑。
“公主,子乔在你面前,并无秘密。”
李沄闻言,清艳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少女含笑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你一个穷光蛋大将军,还能有什么秘密?”
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看扁。
这些年来圣人赏赐给苏将军的钱财,诚然是都被他散得差不多了,但也还是有余粮的。
苏子乔轻咳一声,沉着说道:“我虽不像公主那般富有,那朝廷每月都给我俸禄,逢年过节,圣人也给我不少赏赐,养家糊口,是够用的。”
“那若是养我呢?”
苏将军不由得看了看少女,太平公主从小到大,衣食住行,无一不讲究。
她住的丹阳阁,是昔日大唐的首席宰相阎立本特地为她设计改造的,当年先帝的许多公主都住在其中,如今只给她一人住。她的衣服样式,也是月月换新。她是天家最小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即便是圣人,有时都能为了讨太平公主的欢颜,而放下身段。
而且太平公主如今已经拥有两千封户了,比亲王的封户还多,可见圣人和皇后殿下对她的偏爱。
苏子乔虽然自认不是穷光蛋,但他的俸禄跟太平公主的封户相比……实在不值得一提。
苏将军扶了扶额头,叹息:“粗茶淡饭,也是养得起的。”
噗嗤。
李沄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睨了苏子乔一眼,将手放进朝她伸出的大掌里。
男人的手掌温热,握住她的手一拉,她便站了起来。
李沄低头,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苏子乔没有叫守在门外的侍女进来,伸手将挂在旁边的白色滚毛的斗篷拿来,披在李沄的身上。
那毛茸茸的帽子戴在她的头上,衬得她十分娇美可爱。
李沄临出门前,回头看向窗外。
那枝探出来的红梅在月色中,暗香自来,十分迷人。
苏子乔陪着李沄走出室内,槿落秋桐等人早在外面候着,见到了两人,连忙行礼。
李沄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侍女不必多礼,随即让苏子乔陪着走在雪地上。
李沄轻叹着说:“这么冷的天,这个冬天,百姓怕是不好过。”
苏子乔配合着她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徐声说道:“今年夏天,河南水灾,秋天,关内饥荒,如今冬天酷寒,百姓若是有瓦遮头,尚且不怕。怕的是因水灾和饥荒而离开故土觅食的流民。”
民生多艰。
只是长安城中,天子脚下,有几人能知百姓之苦?
圣人李治是难得的明君,自从他即位以来,推行了许多鼓励生产的措施,隔三差五便免除各地的徭役,但与连天不断的天灾相比,那些措施真是杯水车薪。
两人走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踩雪声。
“我听阿耶说过此事,该怎么办呢?”
苏子乔望着少女姣好的侧颊,温声说道:“这些事情,自有朝廷操心,公主不必多虑。”
“阿耶近来夜不能寐,想来也与此事有关。前几天大雪,有卫兵被冻死了。”
苏子乔沉默,他极少跟李沄提起这些民生之事,一则是因为太平公主长居宫中,不知人间疾苦,有的事情即便是与她说,她未必能理解;二则与她说了,又能怎样呢?她是圣人和皇后殿下宠爱的小公主,似乎她能快乐无忧地幸福着,便是帝王夫妻和大唐子民最大的心愿了。
两人并肩,走过廊道,穿过连接两个院子的拱门,一进去,便是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
李沄停下脚步,望着那参天大树。
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掉光,枝干笔直,有种别致的美感。
李沄:“这棵银杏,也有百年的光景了吧?”
苏子乔:“或许吧,银杏树龄长,公主可曾听说过辋川?”
辋川?
那自然是听说过的,那是诗人王维隐居的地方,她在来到大唐之前,曾听说辋川有一棵树龄两千岁的银杏。
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去看看。
不过她都还没来得及去看呢,就来到了大唐。如今的大唐,王维还没出生呢。
等王维这个人出生的时候,她也一把年纪了。
惆怅。
苏子乔笑道:“听说辋川有银杏,树龄将近七百年。”
李沄上前,手碰了碰银杏的树干,“七百年,可真不容易。”
别说七百年,百年之后,银杏依然在,可是此间的主人和他们,又该在什么地方?
到那时,她和永安,以及身边的亲人朋友们,早已化作一抔黄土。
李沄从不轻易伤春悲秋,可是此刻看着这顶天立地的银杏,心里一阵怅然。
她侧头看向苏子乔,忽然问道:“旁人都说尚公主是皇恩浩荡,子乔心中到底是如何想法?”
苏子乔一愣,垂眸淡笑,“公主何出此言?”
“你方才说,在我面前,你并无秘密。难道不是因为心中认为,我对你有所隐瞒?”
“子乔并无此意。”
李沄莞尔一笑,“不论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可在我听来,确实有那样的意思。”
“我要下降,此事并非你能做主。若那天你夜探杏子林之时,向我流露出丝毫的不情愿,我便不会选择你。”
“子乔,你对此事,并非不情愿。”
苏子乔目光沉沉地望着李沄,忽然想起那个父亲带着他去护国寺找玄奘大师批命的傍晚。
那天黄昏,夕阳如血,父亲跟他说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后来他与裴行俭在西域,裴行俭问他是否想当个将军。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行俭望着他的模样,沉默良久,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怔怔地说道:“你这种谁也不亲近的性情,倒是适合征战沙场。”
为将者驰骋沙场,不幸战死,便是马革裹尸。
人若是有了牵挂,到了战场之上,便会瞻前顾后,顾此失彼。
他曾以为将者一腔心血都该交付给天下,不再有心神分给其余之人。
后来,他跟随英国公李绩讨伐高丽,曾经身受箭毒,九死一生。
生死一线之际,却无端想起小公主与李贤在长安城外为他送行的场景。
“公主放心,子乔会凯旋的。”
他与她以茶代酒,击杯为誓。
高丽尚未向大唐称臣,他对小公主承诺会凯旋,若是那样死了,他绝不甘心。
后来,他便醒了。
再后来,裴行俭与他说起为将之道,他便笑着与裴行俭说,为将者,心有牵挂未必会是坏事。
若人总是无牵无挂,那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大唐千千万万的将士,谁不是为心中牵挂之人、牵挂之事而战?
苏子乔一直很尊重那些心有牵挂的将士,在边境的篝火里,有无数的将士坐在一起,笑谈他们牵挂的人与事,仿佛那样,便有了坚守的力量。
如今时空转换,他回到长安。
站在他眼前的紫衣少女仿若雪地里冒出来的精怪,肆意妄为,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雷池边上反复试探。
这个天之骄女,会成为他的牵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