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李沄端起案桌上的白釉茶盅,语气漫不经心,“武家的那些子侄到底怎样,其实我并不关心,也不在乎。”
从前武攸暨还不足以顶门立户,所以她不太想让那些人回来长安。如今武攸暨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周国公,又在工部站稳了脚跟,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管是武攸暨还是武三思,不过都是母亲养的狗而已,他们心里很明白,只有乖乖听话,才会有好日子。
太平公主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悠然说道:“攸暨表兄从未让我和阿娘失望,我觉得他日后也不会令我们失望的。”
华阳夫人望着小公主胸有成竹的模样,忽然想起当年她还没出宫时,小公主天天往清宁宫跑的场景。
那时皇后殿下翻武家的族谱,头疼着武家的那些子侄,到底哪个人更合适当国公府的继承人。小公主那时才几岁,要拿族谱都得踮起脚尖才够得着那案桌,她跟皇后殿下说这个小表兄的名字特别好听,就该当外祖父的继承人。
谁能想到太平公主随意一指,就注定了武攸暨此生的不平凡。
明崇俨曾说太平公主是个有福之人,会为皇后殿下带来福气。
如今想来,确实不假。
毕竟,并不是谁都能做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的。
苏子乔和裴行俭到了武德堂。
武德堂是苏子乔在将军府练武的地方,很大,弓身乌黑的震天弓挂在墙上,裴光庭见了两眼发光,要玩。
苏子乔扬眉,随即将那几十斤的震天弓取下,放在旁边。
才三岁的裴光庭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撼动其分毫,抬头眨巴着那天真无邪的眼睛,向子乔小师叔求助,“子乔师叔,光庭搬不动。”
苏将军迎着小家伙求助的目光,不为所动,他“哦”了一声,无情说道:“没关系,那就等你能搬动的时候再玩。”
裴光庭:“……”
一旁的裴行俭却是看不下去了,他眯起眼,说道:“你找一个轻便的小玩意儿给他玩又能怎么样?我记得你小时候用过的弓,陆广都替你收起来了。”
“光庭只想要震天弓,不信师兄你看。”
裴行俭看过去,只见那小小一只的裴光庭,正绕着震天弓踱步,秀气的眉毛皱成毛毛虫,苦思冥想着该要怎么做,才能搬动那震天弓。
真是个傻孩子。
无论他怎么想,都不可能搬得动的。
苏子乔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在他这么小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这样挺好的。”
裴行俭:“……”
裴行俭没理他,低头整了整衣袖,说:“听说你最近也常去龙武卫的大营。”
“有时在公主府无事,便过去看看。圣人前些日子拨了一块场地给龙武卫的禁军,我挑了一部分人先去那边的新场地。”苏子乔说着,瞟了裴尚书一眼,说道:“师兄最近过得不错呀,都有心思来关心我了。”
裴行俭没好气,“我只是想提醒你,可别总是一天到晚顾着往大营跑。”
苏子乔笑了笑,“多谢师兄提醒,昨晚我与公主夜观天象,发现您好事将近了。”
裴行俭板着脸,“说人话。”
“从去年开春时起,除了上朝和到吏部处理公事,师兄已经深居简出一年多。我和公主都觉得,师兄的好日子快来了。”
裴行俭顿了片刻,徐声说道:“我如今这样,才叫好日子。”
“子乔,我已经花甲之年。到了我这个岁数,该是要知天命的年纪,可偏偏光庭又这般年幼。”裴行俭面上带着复杂的笑,目光落在苏子乔身上,说道:“从前我也不明白为何老师对你如此狠心,自从光庭出生后,我倒也能明白几分他的苦心。”
稚儿不知人间疾苦,可老父亲却已行将就木。
若不能让他赶紧长大,足以保护自己,日后,谁能为他遮风挡雨?
说起苏定方,苏子乔却是没有接话,他负手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个摆放在庭院中的箭靶。
他对父亲的记忆并不多,说起来也从不觉得父亲对他亲切温情。他只记得年幼时与父亲一起看落日的那个黄昏,父亲与他说生于斯长于斯,终究有一日,也会死于斯。
人生天地间,当求死得其所。
所谓明哲保身,不过是时势所迫。
苏子乔心想,裴行俭又怎会老呢?除了双鬓斑白,他的师兄与二十年前的并无什么明显的差别。身姿如松如竹,无论何时何地,总是那样睿智淡定。他的一生都在为大唐、为圣人尽忠。
“师兄若是觉得如今的日子好,那便该急流勇退,向圣人告老还乡,可你一直留在长安。”苏子乔侧首,徐声说道:“若是去年当真听从裴炎等人的谗言,斩杀了战俘,师兄或许便该心灰意冷了。可他没有,皇后殿下这一年多来,也并未为难你。师兄说着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心中却想着老当益壮,尚有用武之地。”
略顿,苏子乔似笑非笑地望了裴行俭一眼,“师兄,你口是心非呀。”
裴行俭:“……”
这混账子乔,嘴巴越来越坏了。
裴行俭被苏子乔弄得噎住,但苏子乔这人在裴行俭面前就没收敛过,裴行俭还不至于要生气。
这都生气,按照过往苏子乔那性格,裴行俭早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坟头上的草都该长得比人高了。
裴行俭立在苏子乔身旁,说话也十分不留情面,“你什么性子我不知道吗?仗着人人夸你是天纵奇才,心中只会琢磨如何带着大唐铁骑踏破吐蕃突厥,怎么会在朝堂的局势上费心思?”
苏子乔背着手,看着天上的云彩。
裴行俭看着他那模样,冷哼了一声,说道:“是因为太平公主罢?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说,皇后殿下也会让我当宰相,跟裴炎平起平坐啊?”
“以师兄之能,就算压裴炎一头也是迟早的事情,跟公主有什么关系?”
裴行俭冷眼看着苏子乔,嘲讽道:“干脆我叫你师兄吧?”
苏子乔只好转身,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淡笑,“师兄脾气见长呀。”
裴行俭气不打一处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平公主古灵精怪,行事令人捉摸不透。苏子乔如今跟公主大婚不过一个月,就被带歪了。
苏子乔没再惹裴行俭生气,只是温声说道:“师兄,子乔无意在这些事情上冒犯你。只是,今日我与公主一同出去迎接您和华阳夫人的时候,公主忽然问你今年能否入阁。”
裴行俭脸色讶然,“公主竟问你此事?”
苏子乔微微一笑,点头,“嗯,师兄想不到罢?”
裴行俭默然。
苏子乔笑着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我也想不到。”
第175章 歌尽风流06
长安今年的夏天, 天气总是多变。
清晨时分, 阳光明媚。午后,便起了风, 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 豆大的雨点从天上落下。
苏子乔亲自将裴行俭和华阳夫人一家送出将军府,回辰阳堂的时候, 看到李沄正站在辰阳堂的楠木回廊上。
她换了一身霜色的常服, 原本高高盘起的一头青丝,也放了下来,脚踩着一双鞋面点缀着珍珠和海棠的木屐。
大雨如瀑。
李沄站在回廊上, 透过雨幕,看着前方缓缓而来的苏子乔。
一身鸦青色的长衫,眉目清隽, 手执着一把油纸伞徐步而来,她的将军,男色委实过分迷人。
苏子乔走到李沄的面前, 她仰着头,脸上梨涡轻浅。
他收了油纸伞, 侍女连忙上前将滴着水的伞结果, 无声退下。
苏子乔牵了李沄的手,她的手很软很小, 却透着凉意。
“如今下雨, 凉气重, 怎么不进去。”
李沄侧首, 笑道:“我想等你。”
苏子乔心中一暖,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指微微扣紧,“下次不必等。”
李沄眉间笑意不减,声音温柔爱娇,“可我想等。”
苏子乔微微偏首,牵着她进了室内。
公主到将军府的第一天,就嫌此辰阳堂简陋得不成话,除了屏风卧榻之外,其余一概也没有。
那天参观完将军府之后,二话没说,公主就让槿落秋桐来布置辰阳堂了。
原本那古旧的屏风被换成了由永安县主亲自画的洛水神女屏风,原本只是简单了放了蒲团和案桌的小前厅,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放上梨木榻,榻上放着两个大迎枕。
在梨木榻的对面窗户,也摆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古色古香的花瓶,花瓶中养着睡莲。
原本冷硬朴素的辰阳堂,因为她的到来,染上了生机。
苏子乔让她在梨木榻上坐着,自己到了屏风后去把微湿的外衫脱下。李沄靠着身后的大迎枕,目光却落在了屏风上。
她感慨似的轻叹,“库狄方才跟我说,攸暨表兄要与阿嫂的族妹定亲了。”
苏子乔从屏风后绕出来,他站定在梨木榻前,望着李沄。
李沄笑问苏将军站着不累么?
苏子乔便坐上了梨木榻,他一坐上去,原本还算宽敞的梨木榻空间顿时变得逼仄。李沄笑着将其中一个抱枕放在他身后,自己干脆在他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那么靠着他。
苏子乔抱着李沄,徐声说道:“公主已经下降,平阳县子也已经成亲,若是我没记错,周国公比公主和平阳县子还年长些许。”
李沄心平气和,“我知道阿娘会为攸暨表兄找一门好亲事。”
苏子乔:“不论是周国公还是平阳县子,圣人和皇后殿下为他们定下的,皆是良配。”
李沄的手搭在苏子乔的手背上,安静地听着屋外的雨滴声,没说话。
她暂时弄不明白母亲如今的想法。
太子阿兄和母亲实际上已经有了离心的迹象,如今太子阿兄和母亲能在表面上维持感情和睦,皆是因为父亲还在。
父亲身体日渐虚弱,过些日子若是完全不能料理政事了,就不知道太子阿兄和母亲之间到底会如何。
太子阿兄的身体也不好,小天泽十分讨母亲的欢心。
李沄心中琢磨着母亲和太子阿兄的那些事情,忽然很想大明宫里的父亲。
苏子乔抱着李沄,怀里的公主一声不吭,看似十分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
“想什么呢?”
李沄十分放松地靠着男人的胸膛,“我在想阿耶。”
苏子乔没说话。
李沄说:“明崇俨入宫为阿耶用药了,不知如今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