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他是父亲和母亲的长子,是弟弟妹妹们的长兄,他想当个合格的皇太子,当个好兄长。
他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相亲相爱。
当年萧淑妃所出的两位公主,因为萧淑妃得罪了母亲的缘故被打入冷宫,后来母亲将那两位公主从冷宫中放出,并主动提出要为她们选驸马时,他感动得无以名状,抱着阿妹感叹着说阿娘真好。
当他年岁渐长,在朝堂上与母亲过招越来越多,他终于明白当初令他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事情,是母亲以退为进的一步棋。
强权之下,许多心愿,永远也没办法实现。
唯一庆幸的,是他和皇后的孩儿今年才三岁。
三岁的孩子,能明白的事情也不多,是非也分不清楚,谁给他糖吃,他就觉得谁好。
李弘的目光落在摆在案桌上的白玉娃娃上。
他记得,当年李沄和苏子乔大婚的时候,杨玉秀亲自找人为李沄和苏子乔定做了一对白玉娃娃,那对娃娃栩栩如生,李沄爱不释手。
而如今摆在案桌上的白玉娃娃,虽然与那时杨玉秀送给李沄的娃娃材质相同,可两个娃娃的装束神态却完全不一样。
那是……他和杨玉秀?
李弘侧头看向杨玉秀。
杨玉秀走过去,指尖描绘着男娃娃的五官,温柔说道“这是我与圣人,您看像吗?”
“圣人登基后,总是很忙,太后自从搬去上阳宫后,便不再过问后宫诸事,妾也要忙着后宫的许多事宜,对天泽少了陪伴。”
她怕李天泽会因此觉得寂寞,所以特地找了工匠,雕琢了一对白玉娃娃放在李天泽的案桌上。
只要他一抬眼,便能看到父亲和母亲,那样心中就不会寂寞了。
李天泽将那对白玉娃娃当成稀世珍宝似的,每日起来都要亲自擦拭。
李弘没说什么,他转身走出东篱下。
圣人和皇后难得出来散步,只想独处,宫人都被打发走了。
“秀娘,若是我早早便没了,你可想过自己与天泽的处境?”
杨玉秀脚步一顿,强笑着说道“圣人说什么呢?好端端的,您又怎会——”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李弘的一只手指地在她的唇上。
秋日的阳光下,年轻的君王面容清秀,笑容温雅。
“秀娘,许多事情你心中很清楚的。”
杨玉秀望着他,在眼眶中打转的水光凝成泪珠,掉落在地。
李弘的指尖沾染了她的泪,微微一颤。
有些事情提前了说,总比最后说来得好。他分明还年轻,可身体却仿若风中残烛,火苗在风中艰难地烧着,随时随地都会熄灭。
“天泽太小,我若是没了,他即便是登基,也不可能掌管朝政。父亲驾崩前,留下遗诏,说若军国大事不决者,兼听太后之意进止。母亲与父亲临朝多年,我若是将天泽送到她身边,由她亲自培养,你可会怪我?”
杨玉秀摇头,哑声说道“不会。”
李弘听到她的话,面上笑容更浓了些,他伸手过去,将杨玉秀隐藏在宽袖中的手牵住,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
“不管我做什么,你从来都不会怪我。我一直都知道,秀娘是天下最好的娘子。”
他选择了将皇太子交给母亲,就意味着在母亲和二弟李贤之间,他选择了母亲。
从前那样的兄友弟恭,在李贤心中,最终只会化作一场梦幻泡影。
可他能怎么办呢?
从前他与母亲在政事上有相左的时候,父亲总是出面打圆场。
他有时无法理解,为何父亲总是那样纵容母亲。
如今他站在了父亲曾在的位置上,才知父亲的难处。
第186章 歌尽风流17
上阳宫, 太后武则天正在靠窗的软塌上闭目养神。
上官婉儿将垂下的珠帘拢开,站在前方有礼说道“太后, 是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一个长得粉妆玉琢的小家伙出现在珠帘一侧,他见到武则天,“咦”了一声, 眉开眼笑地奔向软塌,“祖母祖母!天泽来陪你玩了!”
武则天睁眼,看着小家伙哒哒跑来,笑得慈祥,“是小天泽来了,过来让祖母看看,这几天可有长高。”
李天泽眉眼弯弯, 张开手臂在前方转了个圈, 兴奋说道“阿耶说我重了,应该是长高了一些!”
武则天莞尔。
如今已经甚少过问政事的太后,双鬓早已斑白。先帝在的时候,她时常修饰容颜, 在众人面前总是容光焕发的模样。如今身居后宫, 即使不到前朝去, 依然光彩照人。
这时, 李天泽像是献宝似的, 将那只竹篾变得蚱蜢捧到武则天面前。
“祖母, 你看!”
武则天???
李天泽“这是太平姑姑专门给我编的蚱蜢,她说了,这是无价之宝。要是天泽变成了穷光蛋,只要卖了这只蚱蜢,就能有好多斗金。”
太后是个慈祥的祖母,她伸出手指刮了刮李天泽的鼻梁,笑着说“这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蚱蜢,还是竹篾编的。怎会是无价之宝?”
李天泽“哦”了一声,随即歪着脑袋跟祖母说道“怎会不是无价之宝?我的太平姑姑是阿翁和祖母唯一的公主,又是我阿耶的阿妹,她亲手做的东西,三叔都讨不着一个呢。”
武则天一怔。
李天泽十分正色地说道“我都听说了,三叔总喜欢要四叔给他画扇面去卖,能卖许多金子。他想要太平姑姑亲手做的东西,一定是因为太平姑姑做的东西能值更多的金子。”
武则天哑然失笑。
小小年纪,倒是聪颖得很。
太后十分有耐心地陪着这个小小的太子殿下说话,太后年幼时曾跟随父亲到任上,四处游历,见过许多的风土人情。后来入宫,当上了一国之后,眼界见识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她要是花了心思要陪一个人,那定然不会让他觉得乏闷。
太平长公主年幼的时候,也是像如今的太子殿下一般,喜欢倚着太后的胳膊,听她讲话。
李天泽倚着祖母的胳膊,安静地听着,有时也好奇问一些事情,但是他的问题都能得到回答。李天泽在上阳宫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才被宫人们牵着回了东宫。
回去的时候,他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太后,说“那祖母,天泽明天再来看你啊!”
武则天含笑点头,“好,祖母等天泽来。”
李天泽离开,上官婉儿扶着太后走出上阳宫,到太掖湖边散步。
“太子殿下聪明伶俐,性情跟长公主年幼之事,有几分相似。”
说起太平长公主,太后的面上浮现笑意,“太平在宫里的时候,常去陪天泽玩。她陪伴天泽的时间,比圣人和皇后还多些。耳濡目染,姑侄俩性情相似,是自然的。”
“太后。”上官婉儿说,“圣人今日看着身体好些了,还去了一趟东宫。”
武则天只是听着,李弘的身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心里有数。太后沿着湖边蜿蜒的小道慢慢地走着,她跟上官婉儿说道“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总喜欢让太平陪着到湖边散步。那时,他们父女也会闹着要我一起去,可我总有许多事情要忙。后宫诸事要主持,前朝的许多政事也要帮着料理,能陪他们一同散步的时间并不多。”
如今她倒是有大把的时间,可李治已经驾崩。
世上安有两全法?
她想要得到什么,就势必要失去一些东西。
武则天没在回顾过去的憾事上花费多少时间,她转头问上官婉儿,“二郎还时常给你送小礼物?”
太后说的二郎,是武三思。
武三思在第一次入宫见武则天的时候,就对上官婉儿看对了眼。自那之后,他总是找寻机会与上官婉儿接触,时常给她带一些稀罕玩意儿。
上官婉儿颔首,跟武则天说道“二郎是给婉儿带了不少礼物,婉儿都放在一个箱子里呢。”
武则天脸上的神情要笑不笑的,说道“他给你,你就收着,不必顾忌什么。”
上官婉儿“是。”
武家那两位侄儿的心思,武则天都清楚。武三思在她眼皮底下拉拢上官婉儿,不外乎是看中了她器重上官婉儿,想通过上官婉儿,来揣摩她的心思。
而上官婉儿容色清丽,寻常男子,哪有人看见不动心的。
后宫中诸多风流韵事,早已见怪不怪。
武则天说“大郎和二郎终究不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他们有那样的父亲,想来眼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与攸暨相比,差远了。二郎要是找你,你好生敲打他,让他安分些。”
上官婉儿柔顺应道,“婉儿知道。”
武则天停在湖边的一个观景点上,时近黄昏,天边是红色的晚霞。她的目光落在几乎跟天色一样的湖面上,感叹着说道“从前圣人还是皇太子的时候,许多事情喜欢与我对着做。可是如今他登基了,坐在他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他终于明白该要跟母亲一条心了。”
先帝在的时候,圣人李弘跟太后早已离心,许多事情,母子俩意见相左。
只是有先帝坐镇,李弘和太后再怎么离心,也是小打小闹。
虽是小打小闹,却也伤感情。
上官婉儿笑着与太后说道“太后用心良苦,圣人终是会明白的。太子殿下每天都到上阳宫来陪太后,那不正是圣人的意思么?圣人希望能让太子殿下替他挽回太后曾经伤过的心呢。”
武则天闻言,笑了起来,“我的婉儿,真会说话。”
哪能是圣人想挽回母亲曾经伤过的心呢?
但是武则天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李弘登基之时,她心中感情还是十分复杂的。
她和李治的这个嫡长子,自幼就是当成未来的天子培养的,心系天下,几乎毫无疵瑕。他登基,是民心所向,她若是想在朝堂与他夺权,那势必会是一场恶战。
李弘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好。
她有的是耐心,犯不着为了眼前的一点利益之争,坏了她这么多年积累的声望。
圣人是快要不成了,没有人害他,是他命该如此。
李弘要是没了,自然会有新帝即位。
李天泽是三岁的无知侄儿,可他是圣人唯一的子嗣,他继承帝位,顺理成章。
可李天泽年幼,谁来把持朝政?
到时,即便她不主动出面,自有人来请她。
湖面一只飞鸟轻点湖面,从水面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