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晴
那场面,是一触即发。
满朝文武百官,谁也没有像宋璟这样的。
每次遇上这种情况,女皇都四两拔千斤地把宋璟安抚了。
女皇能有今日,酷吏功不可没。而且如今朝政虽然有条不紊,可她刚登基之时,民间不时发生动乱,要她退位,还政李天泽。这些事情发生得多了,在女皇看来,满朝文武对她似乎都是口服心不服。
为了震慑这些人,武则天只好重用酷吏。
只要酷吏说哪个人有谋反的迹象,本着宁可杀错不可放错的原则,武则天就让他们去办了。
至于那些大臣在狱中受的那些苦,那些被连坐的官员,被无辜牵连的人命,与她手中的权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酷吏横行。
宋璟很看不惯,私下曾与女皇说:“若是从前,圣人要重用酷吏,璟尚能理解一二。可如今,朝政在圣人的掌管下有条不紊,百姓安居乐业。周兴、来俊臣等人早该功成身退,圣人为何还要留他们在朝堂,纵容他们践踏大唐律法?”
武则天无言以对,但还是选择了维护酷吏。
近一年来,宋璟简直是盯着酷吏不放,他自己暗中收集证据,还想要说服大理寺卿与他一起。
这世道,谁不恨酷吏,可谁都不像宋璟那样,好像是赶着要送死似的,天天逮着人不放。
大理寺卿上有老下有小,顾虑甚多,被宋璟缠得没办法,只好哭丧着脸去找圣人,说臣才疏学浅,无法胜任大理寺卿职位,请圣人将臣调离大理寺卿。
当得好好的,怎么会自请调离?
武则天追问之下,大理寺卿将宋璟缠着他之事说了。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圣人和酷吏的那些事情,谁不心知肚明。大理寺卿不想与圣人作对,把这些苦衷摆在台面上也没什么不行。
武则天苦笑不得,她对宋璟这个年轻人既偏爱又无奈,只好准了大理寺卿的请求。
大理寺卿一职暂时悬空,她让狄仁杰推荐个人选,却没想到狄仁杰推荐了薛绍。
薛绍在离开长安前,一直在大理寺任职。离开长安,在扬州府又立下政绩,将他召回长安当大理寺卿似乎没什么不妥。
但武则天又怎会不知道狄仁杰的盘算。
“狄阁老也容不下周兴来俊臣等人了。”武则天说,“薛绍此子,他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手中无一桩冤案。此子看似温文儒雅,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他年幼之时找太平斗诗,屡败屡战,从不认输。若是他回来主持大理寺,只怕宋璟高兴得要手舞足蹈。”
这两个年轻人要是联手查酷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上官婉儿沉吟片刻,与武则天说道:“圣人,周兴来俊臣等人,这些年来作了不少孽。婉儿曾经听说来俊臣家中的水井,曾冒出血水。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杀害了太多无辜之人,上天才会给他这样的警示。”
武则天侧头,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低头,轻声说道:“他们确实为圣人立下不少的功劳,可他们仰仗着圣人对他们的爱护,为非作歹,长期以往,只怕会连累圣人威名。”
这个道理,武则天又怎会不懂?
可酷吏是她手中见不得光的利剑,少了这些利剑,会有诸多不便。
武则天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恹恹说道:“此事暂且不提,你退下罢。”
上官婉儿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退出长生殿,夏日阳光高照,上官婉儿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
烈日下的大明宫,令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烦闷之感。
但想到那个芝兰玉树般的郎君,或许很快能回到长安,又令她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柔之色。
第207章
盛夏, 大雨说来就来。
李沄在长公主府里待得有些乏闷,府里的两个小家伙嘴里都在念叨着要去杏子林找夷光玩,她干脆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杏子林附近的别院绿野堂住着。
反正这段时间苏子乔也在忙着操练禁军的事情, 经常公主府和禁军大营两边跑。禁军大营在城外, 公主府在城内,长安在日落之后就要实行宵禁,苏子乔想回公主府,就得在日落之前入城。
每天都卡着点,大营里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倒也好说, 要是部下有什么事情或是又什么新的阵法要跟他讨论,一不小心就耽误了时间。
如今又是盛夏, 李沄想着不如带着两个小家伙到绿野堂去住,这样苏子乔的时间也可以灵活许多。
于是, 长公主入宫跟母亲说她想带着孩子去绿野堂避暑,然后就出城了。
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庭院中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李沄跪坐在楠木廊道前,看着前方的雨幕。
片刻之后,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打着伞自雨中而来。将近而立之年的周国公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手指油伞,他从风雨中而来, 非但不显狼狈, 还十分潇洒俊逸。
武攸暨颀长的身影踏上廊道, 将手中的伞交给了恭立在旁的侍女。
侍女接过武攸暨的伞后, 便退下了。
“我本该要早半个时辰到的,谁知出门前族兄到国公府找我说有要事商议,我险些脱不开身。”武攸暨走过李沄的身旁,双手背负在后望着外面的雨幕,“我以为永安也到了此间,她还不知道薛绍快要回长安的事情吗?”
“她听说此事,可到底还没定下来呢。”李沄清艳的脸上带着笑意,她拍拍前方的位子,“攸暨表兄站得那么高做什么,坐。”
武攸暨看了她一眼,与她相对而坐。
李沄拍了拍手掌,侍女们有条不紊端上了茶具和小火炉。
长公主:“许久不曾喝攸暨表兄煮的茶,我想念得紧。”
武攸暨剑眉微挑,随即煮起茶来。薛绍离开长安已经五年,永安县主周兰若和宋璟前年又生了一个小郎君,年少时的伙伴们,如今各有各的归处,各有各的忙。
身为工部的才华和颜值担当,又是当今圣人的侄儿,武攸暨近两年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又是修路又是给圣人设计宫殿修建宫殿的,十分忙碌。
他和苏子乔在宫里倒是经常能碰面,可和李沄,却是有三个月没见过面了。
片刻功夫,武攸暨把茶煮好了,给李沄分了一杯。
李沄端起茶盅,茶香扑鼻,她笑着赞叹,“攸暨表兄真是三十六般武艺,样样精通啊。修路建宫殿就不说了,户部尚书前些日子算一笔账怎么倒腾都倒腾不对,给攸暨表兄一看,攸暨表兄算盘都不带用的,就给他整明白了。我听说户部尚书如今一见攸暨表兄就两眼放光,恨不得能将你抢回去呢。”
将他抢回去?
武攸暨哭笑不得,“谣言止于智者。”
李沄捧着茶盅,脸上梨涡清浅,“攸暨表兄年幼时便在算学和画画上特别有天分,可别谦虚了。”
武攸暨将手中的茶具放下,神情有些无奈,“你今天让我来,就是要说这些的。”
“当然不是。”李沄说,“狄阁老向阿娘推荐绍表兄回来长安,阿娘举棋不定,我想知道攸暨表兄对此事怎么看。”
武攸暨垂眸,沉吟片刻,才徐声说道:“薛绍离开长安也有五年了,该回来了。”
小时候,总觉得五年的时间太过漫长。后来长大,才发现岁月无情,五年的时间无声无息地从指缝溜走。
“如今宋璟在盯着酷吏。”李沄说,“阿娘对宋璟很偏爱,放任他横冲直撞。此次若是绍表兄真能回长安,他要当的是大理寺卿。”
“那不好吗?在圣人还是太皇太后的时候,你就想把酷吏连根拔起了。原先的大理寺卿前怕狼后怕虎,生怕宋璟办酷吏连累了他,自请调离大理寺。薛绍可是什么都不怕。要是薛绍回来,你想了几年的事情,很快就能办成了,难道不好?”
李沄望着杯中的茶水,“攸暨表兄能想到的事情,难道阿娘想不到?”
武攸暨闻言,笑了。
他拿起旁边的水壶,往泡茶的杯子里注入热水。
“是啊,我和太平都能想到的事情,狄阁老难道想不到吗?”武攸暨脸上笑意不减,徐声说道:“我知道你和宋璟的手里都有酷吏的罪证,这几年间,周兴来俊臣等人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若是姑母真想要办他们,你和宋璟手里随便一个人手里的证据交给大理寺,这些人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可是武则天还没有想办酷吏的意思。
“难得狄阁老递了折子,太平,你不打算入宫见姑母吗?”
狄仁杰是个聪明人,从不与武则天正面杠。酷吏当道,朝廷没有哪个人是真正安全的。就是如今身为首席宰相的狄仁杰,也曾经被来俊臣诬陷过被收押,只是狄仁杰聪明绝顶,自己在牢里写了血书,让他的儿子带出牢里,后来几经周折送到了武则天跟前,武则天才信了他的无辜,让来俊臣把他放了。
朝廷里但凡是心里有家国天下的人,谁不想办了这些酷吏。
可是除了宋璟,谁都不敢明言。
就连狄仁杰,也只能是用这样迂回的方法去试探武则天的心意。
如果武则天点头让薛绍回长安,那么酷吏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酷吏是李沄的一块心病,她做梦到想把这些人料理干净了,可是时机未到。她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地帮宋璟从酷吏手中抢人。
这几天,长公主看似深居简出,实则并不轻松。
武攸暨觉得武则天对儿子不信任,对大臣也多疑,只有对女儿太平长公主的宠爱和信任,从未变过。
武攸暨抬眼看向李沄,徐声说道:“若是太平在此事上表态,说不定姑母会同意。”
“狄阁老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他的立场,就是他的门生和中书省诸位宰相的立场。”李沄手指轻扣茶盅,单声说道:“阿娘的心意已经在摇摆,我此时表态,会适得其反。”
为什么母亲一直宠爱她信任她?
除了在二兄李贤的事情上,她跟母亲发生过严重分歧,其余时候,她一直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
母亲既然已经动摇,左右为难,她也不必急着表态。
李沄望着外面的雨景,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变成了零星的小雨。原本乌云密布的天,此时乌云已经散开。
“攸暨表兄,世上总有许多事情很奇怪。阿耶还在世的时候,我与阿娘相处,从未像此刻这般费尽心思。阿娘当太皇太后的那两年,特别多疑。我那时候与她相处,反而比如今要轻松些。她是真的疼我,可如果我让她觉得有威胁感,又会怎样?”
酷吏是母亲手中上不得台面的利剑。
当年她不过是想借由冯小宝之手,把周兴办了以儆效尤,可母亲都没答应。
如今狄仁杰传递给母亲的意思,是要把酷吏都办了。
来自朝廷大臣的压力,已经令母亲心里有些躁动,她不能轻举妄动。
李沄回眸,朝武攸暨露出一个笑,说道:“越到关键的时刻,便越要步步为营。”
“这些年你看似享受着无上荣宠,实际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武攸暨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到如今,还要怎么步步为营?”
李沄一怔,随即朝武攸暨眨眼,“攸暨表兄觉得我委屈了?”
武攸暨:“……”
都是当阿娘的人了,有时候还会像年幼时那样耍赖撒娇。
“最近几个月边境不安定,朝廷若是想讨伐吐蕃,阿娘可能会让子乔当主帅。我比谁都想在子乔离开长安前,把这些玩意儿都料理了。”李沄伸手朝外面,接住了一滴从屋檐垂落的水珠。
“欲速则不达。”她吹了吹掌心的雨水,徐声说道:“斗酷吏这件事情,原本就是宋璟一直在做的。攸暨表兄,他与你我都不一样。别看有时永安说她的宋郎不仅固执,脾气臭,可他在阿娘的心中,是纯臣。他斗酷吏,在阿娘看来,是为了大唐为了百姓。而我,会被阿娘认为我是往她心中添堵。”
武攸暨沉默半晌,“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李沄笑出声来,她将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回答地很爽快,“不知道,我还在想。”
不知道,还在想?
武攸暨内心瞬间凌乱了,他面瘫着脸看着李沄,“那你喊我来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