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然梦断沉沙,风流成空。筹谋未行,他人先就出了事。
这把铁弩是他的收藏,一直留在蓬莱宫中,早已蒙尘。这回受命出发,想起来,便随手带了出来,没想到派上用场。
铁弩威力本就巨大,发射得当,能击碎兽骨,他还特意拿冰冻过后的狼头为靶子,获得的效果自然更加惊人,堪称恐怖,顺利地达到了震慑对方的目的。桑乾眼馋,他早看在眼里。
草原政权冶金技艺落后不必说了,打造这武器,更需在融铁时加入一种秘密矿物,令铁质足够坚韧,方能支撑弓弩发射之时产生的巨大后座之力。否则,寻常之铁,发射几次,座架必定破裂,形同废铁。当年他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方试炼成功。故即便有样,外人也不可能仿造得出来,索性便卖个人情,赠送给他。
那日在大帐中见识这物的威力之后,桑乾便就眼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索要,此刻见他如此大方,转手竟就送了自己,大喜过望,接了过来把玩片刻,爱不释手,哈哈笑着道谢,说定要回报。
李玄度这夜本就喝了许多酒,生啖牛心,再被那些西狄贵族围住敬酒,又喝了一番,顶不住了,醉醺醺地告辞回来。
金熹嫁来这里后,当地的一些风俗习惯在这些年间也慢慢地发生了改变。城中建起不少如同京都那样的房屋,也有一座王宫。
李玄度来后,被安排住在了王宫之中。
他勉强撑到住所,还没进去,便觉一阵反胃,俯在庭院里狂吐,把今夜下腹的所有东西吐得精光,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骆保留给了她,没有随身带出,这边金熹派了个年长稳重的仆妇服侍他的起居。
他吐完,打发随从各去休息,自己捂住微微抽痛的腹胃入内,正想叫那仆妇打水洗漱,一愣。
屋中竟跪了两个衣着暴露皮肤雪白的美貌西狄女奴,一丰满,一苗条,环肥燕瘦,姿态柔顺,见他进来,从地上起身,伸手欲扶。
李玄度后退了一步:“谁让你们来的?”
女奴对望一眼,低声说是左贤王命她们来的。
李玄度终于想起,桑乾今夜说要回报赠弩,想必这便是他的回报了。一时哭笑不得,拂手命走。
二女得过左贤王的命,往后务必好好服侍,叫秦王满意。一是惧怕原主责怪,二是听闻新主地位高贵,竟还这般年轻俊美,怎肯就这么走掉,哀求留下。
李玄度沉下脸,作势拔剑醉刺,二女恐惧不已,这才披衣逃了出去。
“铮”的一声,李玄度随手掷了手中之剑,踉跄入内,一阵醉意袭来,他躺了下去,闭目卧眠,睡了不知多久,混沌的乱梦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想抓住,那梦境却又消失,他跟着醒来,除却头痛,再无分毫的睡意。
他醒卧了片刻,待那种头痛之感渐减,睁开眼睛,转头望着窗外。
月光如雪,静静地投在窗前。
他看了片刻,慢慢坐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银月河就在前方,宛如一条玉带,蜿蜒绕着城池流淌,远远望去,波光粼粼,如在召唤。
他漫无目的地行到了河边,最后坐于岸上,面向河水渐渐凝神,忽觉身后似乎有人靠近,转过头,见大长公主立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岸边,正静静地望着自己,几名随从远远停在后面。
月光之下,她一身素服,容貌莹美,浑不似人间女子,犹天上神女,坠落凡尘。
“姑母!”
李玄度唤了一声,正待起身,金熹示意他不必起身,走了过来。
“如此晚了,姑母怎不休息?”李玄度问道,为她掸去岸边一块石头上的尘土,请她坐下。
金熹坐在石上,微笑道:“听说晚间左贤王送了你两个女奴,被你赶走了,女奴恐惧,怕回去要遭惩罚,去求柔良庇护,柔良当笑话来告诉我,我睡不着,索性来看看你。你过来几日了,东奔西走,姑母都没和你好好说过话。”
离得近了,李玄度便看见她面容清减,说话的嗓音也带着沙哑,知她这些天异常辛劳,恐怕接连几夜都未曾合眼。又想到她这前半生的经历,坎坷隐忍,苦痛独自承受,而今怀卫也小,从今往后,这一国几十个部的重任又将完全压在她的肩上,动容道:“姑母,你太不易了。”
金熹一怔,随即微笑道:“一田一舍一柴门,那样的人家,虽有你我不可企及的清平之乐,却也要为口腹之求而奔波辛劳。玉麟儿你说,人活于世,谁真正容易?姑母已经很好了。这些年原本担心你,如今看到你,姑母很高兴。”
“对了,姑母听说你的妻是菩公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当年她的父亲便是在离开这里之后不幸罹难……”
李玄度明白了,她应是听怀卫说的。
“姑母勿要难过。此亦非姑母能掌控之事。”李玄度安慰她。
金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从怀卫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听说秋狝时,她自告奋勇随端王妃上场击鞠,将趾高气扬的东狄公主也给打败了?”
李玄度点头:“是。”
他想起了那日分别的清早,她从帐中匆匆出来和自己说的话。
“姑母,她对怀卫极好,一直保护着他,这回我来,她还叫我提醒你,或许有人要对怀卫不利,叫我提醒姑母。如今看来,她的感觉,果然没错。”
金熹惊讶道:“姑母可真的好奇了!你跟姑母说说,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子?”
李玄度道:“她生得很美,很聪明,性子活泼,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脾气也很坏,总是嫌侄儿没用。
想和她好的男人亦是不少。以后哪日,说不定她随时便会不要侄儿了……
他口中那样说着,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金熹笑了,望着他道:“你一定很是喜爱她。”
李玄度一顿。
“你说到她时,姑母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对她的喜爱。”她解释了一句。
李玄度略略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姑母真希望,日后有机会你带她来,姑母想见见她。”耳边听到大长公主又笑着说道。
李玄度想替那小女郎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下去,只笑了笑。片刻之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明知或许不合时宜,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姑母,姜表叔父,他在上郡养马多年,至今仍是一人。姑母若是有话,尽管吩咐。日后若有机会,我可代姑母传递。”
大长公主唇边的笑容微凝,渐渐消失。
她望着河面倒映的一片月影,陷入了静默。
李玄度望着她的侧影,忽觉懊悔,忙又道:“姑母恕罪,侄儿方才失言了!”
大长公主转头看他。
“我出塞时,你还小,你怎知我和他当年之事?”
“姑母出塞前的那一年,京都元宵之夜,火树银天,侄儿偷偷出宫去玩,恰在街头遇见了你二人。你们停在路旁,观灯之人穿行往来,他牵着你手,你看花灯,他在看你……”
“……当时侄儿不懂,后来便就明白了。”
李玄度轻声说道。
大长公主微怔,望着足前落在河面的那片月影波光,目光朦胧,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
李玄度在旁,不敢再发声音。片刻后,听到她低声道:“日后若方便,代我告诉他,他尚壮年,莫再耽搁。若有合适之人,早日成家。我盼他身边有个能知冷暖之人,和他白头到老,如此,我方能安心。”
李玄度哑声道:“姑母,我实是不愿代你传如此的话!你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或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归故国?”
大长公主出神了片刻,道:“玉麟儿,东狄一日不灭,西域一日不宁,我此生便无归家之可能。姑母出塞,为我生而为皇室公主之天职,姑母从点头之日起,便就未曾想过归家。”
她从石上站了起来,柔声道:“你莫多想了。此处风寒,你也回去歇息吧。”
李玄度望着河面:“姑母先去休息,侄儿不怕冷,此处风光甚好,侄儿想再坐片刻。”
大长公主望着他带了几分执拗似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送行之时迟迟不肯放走自己的男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李玄度双手枕着后脑,随意仰卧在了银月河边那被河水经年冲刷而得的一片白色河滩卵石之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姑母不想,而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他知道。
旧年那早已经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他涌了过来。
那一年他才七岁,得知姑母要远嫁塞外,或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去求父皇,希望父皇收回成命。一向宠爱他的父皇命人将他带了出去。
他又去求祖母,然而祖母也没有答应。只对他说,他的姑母,是为帝国而嫁。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帝国公主的和亲,分两种。
一种是示恩,另一种,是耻辱。
姑母的出塞和亲,便是耻辱。之所以要出塞,是因为这个国和国中的男人不够足够强大,所以他的姑母,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只能用她的方式担起了那些原本该由男子去做的事。
李玄度到现在还没忘记她出塞那日的情景。他送她出城,送出一程又一程,送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那辆由六驾所御的马车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便就曾对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姑母发誓,等他长大,变成男人,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杀尽仇寇,接回他的姑母。
他记得姑母当时笑了,什么都没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李玄度仰卧在冰冷的河滩之上,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忽然睁开眼眸,翻身坐了起来,转身面朝一个方向,双膝跪地,对着那片夜空之下的漆黑而辽远的地平之线,郑重叩拜。
他连叩三首,完毕,直起身,却并未立刻起来,而起仰面,闭目迎着那冰冷而甘冽的空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忽然这时,又有人来,蹑手蹑脚地从后靠近。
他没有回头,只改而坐了回去,开口道:“你怎偷溜出来了?回去睡觉!”
怀卫见被他发觉了,颇觉无趣,从暗处蹿了出来,踢着鹅卵石走来,停在李玄度的身边,盯着他。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你瞧什么?”
“晚上我听说有人送你美貌女奴,我就过来瞧瞧。你要是敢抱别的女人睡觉,我就告诉她去!”怀卫叉腰道。
李玄度一顿。
“罢了罢了,就算你抱着睡过了,我也不能说。她知道了,会伤心。”怀卫想了下,皱眉又道。
李玄度忍不住苦笑:“你多虑了。就算我抱着别的女子睡过,她知道了亦不会伤心。”
怀卫诧异:“为何?”
李玄度沉默。
怀卫瞧了他半晌,忽地眉毛一跳:“莫非是她不悦你,不喜你?”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莫胡说了!走了,我送你回!”
怀卫却不走,站在后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玄度皱眉:“你笑甚?”
“四兄,你可真是……”他一顿。
“我都已有好几个贵族家的女儿争着要嫁我了,你……哈哈哈哈——”
他抱着肚子,笑得在河滩边险些打滚。
李玄度阴沉着面,站在一旁等他终于笑完,冷冷道:“回了!”说完转身便走。
怀卫见状不对,急忙追了上来,拉住他的衣袖。
“四兄你莫小气,我不笑你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大不了往后我也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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