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白
衣裳破旧,居然扎得起皮带,这个水里的男人很让人费解。
但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叶青叹口气摇摇头,背起柳条筐往回走。进了家门,方芳已经放学回家,正拿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树荫下,认真的看着。
以前的叶青看见了,总会撇撇嘴,小声嘀咕两句:“看书能当饭吃?”
现在的叶青已经明白,读书的确能当饭吃,还吃的相当体面。
她对方芳笑笑,拿了菜刀砧板,将打来的猪草剁碎,和上麦麸,搅拌均匀拿出去喂猪。
忙完了这些,她洗干净手脚,凑到方芳跟前,看着她手里的书说道:“嫂子你看什么书呢?能找本给我看看吗?”
方芳觉得这小姑子是不是被什么给附体了,不然怎么会想到看书?她迟疑的说:“你不是没上过学吗?能看得懂吗?”
“嗨,我不是上过扫盲班吗?”叶青说:“能认个八九不离十。再说,有不会的字我可以问你啊。这以后啊,当个睁眼瞎可不行。”
方芳不想她还这么有上进心,倒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脸上不由就带出一点笑来,说:“那你跟我进屋挑吧。”
叶青脸上也带了笑,心满意足的想,这就对了,要想拯救大哥的婚姻,首先要跟嫂子搞好关系。
她随便挑了本小说,拿到树底下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过了两天,王秀花邻村的姑奶奶去世了,叶青的爹叶广山跟着王秀花一起去吊纸,家里就只有姑嫂两个。
王秀花临走前,叮嘱叶青,家里的白面饼没有了,让她中午给方芳做几张。
到了晌午,生产队队长一说收工,叶青马上扛着锄头往家里赶,怕回去晚了耽误方芳吃午饭。
她火急火燎的刚走到家门口的小树林前,一眼瞥见一棵梧桐树底下,坐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们家住在村后头,比较偏僻,所以附近凭空出现一个男人,真的很难不引起她的注意。
夏天的午后,年轻的男人。
他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身上奇异的混合了男孩的少年气和男人的硬朗气质。
此时他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直,靠坐在树下,他闭着眼微微仰头,阳光透过树叶间隙落在他脸上,他的神色,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忧伤。
脸色疲惫,瘦骨伶仃,袖口裸露出来的手腕修长,骨节凸出老高。
许是察觉到有人,他抬眼来看了她一下,顷刻后就重新闭上。
看清楚他的脸的叶青一震,这不是河里洗澡的美男子吗?
几天不见,怎么瘦成了这样?
这几天他都没吃饭的吗?
她想上去询问,但人家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后就又重新闭上了双眼,似乎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犹犹豫豫,慢腾腾越过他回了家。
方芳今天没有课,在家待了一天没出门。看见叶青回来,放下手里的书,脸上淡淡一笑:“回来了,我跟你一块做饭吧。”
叶青点点头,洗把脸洗干净手,进厨房和面做饼。
方芳做饭不行,叶青就教她烧火打下手,两人配合默契,一会儿的功夫,几张喷香焦黄的白面饼就出锅了,满院子都是面食诱人的香气。
将装着饼的饭簸箩端到桌上,叶青拿了一张还烫手的饼端一碗水,不动声色的出了大门。
那人果然还在梧桐树下,眼睛看着前方,不知在思量什么。
食物的香气蓦地在四周飘散,他缓缓抬眼看过来。
叶青坦然将饼往他跟前一递,说:“给你的,吃吧。”
他锐利的眼神戒备的看她半晌,薄唇抿得很紧,过一会才慢慢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饼,喉结上下轻轻动了一下。
肚子里能听到清晰的“咕咕咕”声。
叶青将碗放在他跟前,转身回去了。
回到厨房,肚子里饥饿反而没那么明显,她的心思全被外面的人占据。
方芳瞧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疑惑道:“你怎么了?”
叶青想问她,是否也看见了门口的男人?转念又一想,管她看没看见,跟她说这个干什么。
她摇摇头,“没事,累着了。”
“哦。”方芳应一声,也就不再询问。
地里的活嘛,她不是没干过,一身泥一身水的的确很辛苦。
可是农村的女人,生于此长于此,她们没有选择,就要这样辛苦的一辈传一辈的干下去。
好在她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女人,她还有机会,有机会离开土地,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城市里去。
方芳吸了口气,快速的将手里的饭吃完,洗洗手就又去树底下看书了。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到那个城市上班,那里没有文化知识可不行。
而且叶卫国还说了,过几年,他要是能提干,就让她随军。这几年,让她安心教书,家里的活不用管,有父母和小妹。
这也是她嫁给叶卫国的原因,她实在被地里的活给累坏了,那根本就不是女人该干的。
女人怎么能干那样的活呢,跟个男人一样抬着满满的一筐粪土,还能唱着歌走的飞快,她怀疑那些女人的身体构造就跟她不一样。
她反正不行,她忍受不下去了,她背弃了以前的一切,嫁给了那个农村的她丝毫没感觉的男人,只求他给自己找个工作,再也不用汗流浃背的去出苦力。
再那样继续下去,她不见得能活到回城的那日了。
尽管这样的决定并不理智,她也曾撕心裂肺的难过,但跟残酷的生存比起来,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真的不值一提。
就是不知道那个人,那个已经跌落尘埃的那个人,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
叶青吃过饭,收拾好桌子,探头探脑的出了院子,想看看那人还在不在。
还在。
并且起身,朝她家门口过来。
将空碗递给她,眼里的锐利敛去,只剩平静的谢意,“谢谢。”
声音低沉磁性,口音果然不是本地人。
叶青一笑,接过空碗,脚尖在泥地上碾了半天,仍是问了:“你哪儿来的,到咱们村子干什么?”
他抿着唇,看她一眼,又调开视线。
叶青追随着他的眼睛,猜测:“走亲戚?没找到人?”
他摇摇头,又似乎自嘲的一笑,说:“我就是来看一眼。”如今看到了,我也该走了。
眉间罩着一层阴郁,又或者是不甘。
但他终究咬着牙,没有再说什么。
叶青疑惑:“看一眼,看什么?看谁?男的女的?”
他收回茫然的视线,淡淡的看她一眼,皱一下眉道:“你话真多。反正不是看你。”
说完,也不管她的反应,他转身往大路上走去。
叶青才想到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终究只是个陌生的外地人罢了。
到了晚上,叶家夫妇回来,晚饭时谈论起这位已故姑奶奶家里的事来,都有些意难平。
这位姑奶奶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她的丧事却办的热闹而体面。因为她的儿子在外面做大官,儿媳妇家里也是做大官的,一切都很让人津津乐道——要是家里没有一个苦等丈夫数十年而无果的儿媳的话。
这位儿子当年新婚不久就出去当兵打仗了,数年没有音讯,新媳妇几乎哭瞎了眼。后来,丈夫有了音讯,来了信件,却依然不回家。
新媳妇早熬成了三十多的女人,天天盼着丈夫回家。
后来婆婆病重,丈夫回来探望,拖家带口,有儿有女,还有一位温柔大方的妻子。
女人被生活磨钝了的心在初见那会,还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但年华已逝,昭华不再,也就伴着婆婆,接着熬吧。
现在那个负心汉跟城里大官女儿生的闺女还在奶奶家住着呢,也是个知青。
怨谁?
怨命。
听完了别人的故事,方芳叹口气,“哎,造化弄人。”
王秀花笑着说别人的故事,语气居然透着羡慕:“这男人真有本事哦,两个媳妇。”
“呵,”叶青冷笑,说:“要是我,非闹他个天翻地覆,叫人都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抛弃原配的下流胚子。还想当官?还想风光?门都没有。”
“要不说你小不懂事。”叶广山低头在板凳腿儿上磕磕烟灰,说:“闹谁不会闹,闹完了呢?日子不过了?现在最起码他月月寄钱来,要是闹僵了,一个大子儿都见不着,一个女人怎么过这日子?人要识时务。”
叶青撇撇嘴,“切。”
她转头问方芳:“嫂子,你读书多,你说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千刀万剐,骨头剁碎了喂狗?”
方芳垂眸不语。
叶青又说一句:“嫂子?”
方芳这才猛地回神,脸上硬扯出个勉强的笑来,说:“他错就错在没早点说清楚,耽误了人家半辈子。其实吧,他有了好头绪,想往上爬,本也没错,就是不该瞒着家里人,平白耽误了家里的这个人。”
叶青却不以为然,嗤笑道:“想往上爬就要甩了原配?这不是现代陈世美嘛。可惜这世道也没有包青天,不然将那个负心汉弄去铡了,我去捡一块肉回来喂狗。”
方芳被她的话逗笑,抿抿嘴说:“小妹还挺嫉恶如仇。”
不过别人家的事毕竟没有感同身受,一阵风刮来就吹散了。
老百姓最发愁的还是家里的几张嘴该怎么糊上,家里盖房子的钱到哪里挣来。
过了两天叶广山从村里溜达回来,在饭桌上说:“东头书记家新房快要盖好了,一拉溜六间,两个儿子一人一幢。有钱哦……去年咱家盖房子他给了二斤猪肉温锅,等下你去食品站割三斤肉给送去,把这事办了算了。”
王秀花道:“谁去?我一个女人家去送不好吧?显得不重视。”
“我更不去。”叶广山说:“前几天有人还骂谁谁谁巴结书记,我趁这时候上门,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我去吧。”叶青正纳着鞋底,出声道:“我去看看一拉溜六间瓦房有多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