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寂v5
“我陪你一起去。”裴原也坐起来。
他腿上有水蛭留下的伤口,半个指甲大的小洞,被宝宁敷过药。他一动,剩余的药粉扑秫秫落下来,露出那块伤口,已经结出了淡淡的痂。
“胡闹什么。”宝宁嗔他一眼,“你继续坐着吧,我待会给你打些热水,随意擦擦好了。”她穿好鞋子,去点了灯,小火苗将整个屋子都照得亮了起来。
外头雨停了,小羊和阿黄都睡在窗子下头,宝宁将它们赶走,踮着脚尖将窗户推开。阴凉的晚风吹进屋子,一阵飒爽,将身上的黏腻燥热都吹拂掉。宝宁看一会外头石榴树黑黢黢的影子,伸了个懒腰。
裴原靠着墙壁,也看着她,穿一身淡粉色亵衣,露出一截细白的脚踝,他不由伸手比量了一下,没比他手腕粗多少。
阿黄睡觉地方被毁,它扭屁股撞了宝宁小腿一下,蹭蹭地往床上跑,想要跳到裴原身上去。
对方一个眼刀扫过来,它怂了,带着小羊窝在脚踏处,两人头挨着头,继续睡。
气氛很好,像个温馨小家的样子,宝宁的心情也变得很好。这一日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
“这几天若没事,就在家好好歇着吧。”宝宁回头看裴原。
她抿抿唇,想了想,还是隐晦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邱将军每次回京,也就待上几个月,咱们到底是外人,长久住在人家家里总是不好的。是不是该考虑在外头置一套宅子了。”
“若是没钱的话。”宝宁打量着裴原的神色,“我手头有一些,大宅子许是有些吃力,小铺子倒是没问题的。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到个旁的地方去,没人认识咱们,做些小买卖……”
宝宁知道裴原留在将军府肯定有他的原因,但是她实在不喜欢这里,这里好,但与她格格不入,不是她的家。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语言很苍白,不再说下去了,又转过头,看院子里的树。她什么也看不清,那就是团黑影子。
“过几日魏濛会来。”裴原忽的出声。
宝宁迷茫:“魏濛是谁?”
“他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副将,也是兄弟。”裴原道,“我的一些生意也在他手下打理,房契地契,等他来了,我将东西都转交给你。”
他补充了句:“我不缺钱。”
宝宁小声嘀咕:“男人的面子真是古怪,我说的明明不是这件事。”
裴原以为她不愿意,挺直腰道:“宁宁,你得学这些,家里田宅琐事不能总交由外人,你才是主母夫人。以往是我心思粗,忘记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是交给你,我的钱本就都该归你管。”
听他这样说话,宝宁心里忽的生出几分怪异滋味来,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们结合情况太特殊,裴原身份尊贵,但宝宁嫁过来的时候又是那样处境,他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那么久,让宝宁有了这样的潜意识——他们的小家就是夫妻二人。
可刚才裴原又说,田宅琐事,主母夫人,他们两个人的小家被打破了,一下子就成了大家。
宝宁承认自己小气又别扭。谁不爱钱呢,裴原若有钱,她肯定高兴的。但如果代价是裴原变成她父亲荣国公那样的人,有一个偌大的宅子,数不清的妻妾姨娘,她的身份确实变得显赫尊贵了,手下不是管一只羊一只狗,而是管一大家子人,宝宁又高兴不起来。
“你……”宝宁心下一紧,又想起那个她一直回避的话题,裴原会不会纳妾。
她鼓足勇气,刚想问出口,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裴原的视线转移,宝宁心里那股气也跟着一下子就泄了。
她回身往外看,不出所料,是邱明山。
邱明山看见站在窗口的宝宁,和气地笑了下,没过来,停在离她还很远的地方:“宝宁,原儿在吗?”
“在的。”宝宁勉强笑了下,冲他福身行了个半礼。往裴原方向看了眼,他已经有了动作,正在往腿上装夹板。
裴原动作很快,随意弄好后往身上披了件衣裳,往门口走。
路过宝宁的时候,伸手抚一下她额头:“别想太多,我就说几句话,很快回来,别惦念。若是晚了,你自己洗个澡,早点睡。”
“噢。”宝宁迟疑地点了下头,看着裴原出门。
他总是神神秘秘的,做一些与她的生活格格不入的事,却不肯告诉她。
宝宁关上窗子,去柜子里拿换洗的衣裳,按部就班地去洗澡。
她心不在焉的,挑一件亵衣就挑了好久,回过神忽然发现,她刚才心里想的都是裴原。担心惦记是一部分,还有就是,她现在的日子里除了裴原已经没别的东西了,大事小情都在围着他转。
宝宁恍然一惊,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简直可怕。
她的情绪都是由裴原决定的,哭也是他,笑也是他。裴原现在待她好,那自然是百般好的,但万一以后不好了呢。男人这种动物……到底能靠得住几分。
宝宁忽然想起了小时听先生讲三国故事,里头的曹丕和甄宓。甄宓多可怜啊,美丽的,柔弱的,但当曹丕不爱她之后,又是那么悲惨。
阿黄睡饱了,蹬蹬腿站起来,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宝宁视线游离,最后落在它粉红的小舌头上,心中想着,她是不是真的该找一些自己的事情做了,她喜欢的事情。就算以后真的和裴原走到不可挽回的一步,她也能快乐地活下去。
……
外头,邱明山神色郑重地从袖中抖出一个小包,打开看,里头是白色的粉剂。
他看着裴原,拧眉道:“我怀疑,周江成当时那疯病,是中了毒。”
“这粉是从他常喝的茶叶上刮下来的,茶是绿云亲手采摘炒出的,所以,那个绿云到底是谁?”
第54章 两难
裴原面色一凝。他接过纸包,用手指捻了捻上头粉剂, 细腻的, 一股浓郁的茶香。
邱明山道:“最开始没人怀疑过这粉, 周江成爱喝茶, 常喝小青柑普洱,普洱茶上本就有霜白。是昨天, 他自己偷偷泡一盏, 喝两口,又犯了那天一样的疯, 拿脑袋往墙上撞,被人拦下盘问后,才想到这处。”
“你来看。”邱明山将纸包好,走到石榴树后的大水缸处。
这缸本是废弃的, 宝宁来后觉得缸子漂亮, 不舍得扔,养了两尾鲤鱼, 现在正酣酣睡着。邱明山抖落粉剂洒进水里, 不多时, 两尾鱼就像是疯了一样,忽的蹿腾起来, 对头乱撞, 没一会,竟然撞出血来。
裴原盯着缸里缓缓晕开的血,一个念头忽的闪过脑海, 他想起了公孙竹。裴霄手下最得力的那个毒医。
“还有这个。”邱明山拿出一卷布帛来,褶皱不堪,上头沾着泥土的细末,“魏濛那边从巴蜀军的营地里挖出来的,面向东北的一颗槐树底下,他们要开灶生火,砍树之后,挖出了这个。”
他语气有些迟疑:“你……你看了后不要怕。”
裴原接过来,抖开,借着邱明山手中火折子的光线一照,心中咯噔一声。满满一面的血书,凌乱无比,全都是“恨”字,写字之人的彻骨恨意都发泄出来,最右下角,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季”字。
“那边的山里有风俗,用指尖血写仇恨之人的姓氏,埋在槐树底下,可以咒其全家。”邱明山继续道,“周江成说,这是绿云的字迹。”
裴原闭了闭眼,觉着这一桩桩的事繁乱无比,但其中似乎又有一根线,连接其中。
尤其是那个“季”字,让裴原一下子乱了阵脚。这世上姓季的人多了,绿云到底恨谁,根本猜不到。但裴原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事到底和宝宁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波及到她。
裴原在心里将这些线索捋顺,虎符,绿云,毒,裴霄,公孙竹,季,恨。
一团乱麻,有什么让他抓不住。但是裴原心中隐隐有这样预感,这错综复杂的背后,会藏着一个对他有利的秘密。
“原儿,我们不能等了。”邱明山语气焦急,“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裴霄今日能算计巴蜀军的虎符,待明日,说不定就要算计我们项上人头。我们现在手里有军队二十万,过两月盛夏,圣上定会到行宫避暑,若你能下定决心,带着奔狼军俘虏圣上,改了立太子的圣旨,又何必如此夜长梦多?”
“你怎么就那么想要那个位子。”裴原眯眼看他,“你辱我的母亲不够,竟还要杀我的父亲吗?”
“你……”邱明山后退两步,大惊失色,“我一心为你,你竟如此看我?”
“那就麻烦你收了这份好心。”裴原冷眼看着他,“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我要帮你杀的是裴霄,不是圣上。我虽无耻,谋朝篡位的事,却也做不出来。到时你功成名就,我查清我母亲的事,也不讨你的功劳,咱们一拍两散。”
邱明山的面色有些发白,他手垂在身侧攥着拳,一些话几欲脱口而出,被生生忍了下来。
……
裴原再进屋子的时候,宝宁已经睡了。
他与邱明山似乎再难回到往日和谐,他们立场不同,政见不同,又有嫌隙,现在的合作也是万不得已,各怀心思。
邱明山急于向他示好,向他灌输那些他根本不愿接受的东西,也使得两人隔阂更深。又是不欢而散。
宝宁洗好了澡,屋里还留着茉莉胰子的味道,淡淡的香,桌上的烛火调暗了,晕黄的,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阿黄和小羊抱着团蜷缩在床底下,看过去毛茸茸的一大团,裴原对它俩说不上喜欢,但听着它们清浅呼吸,也没忍住上前摸了把毛。阿黄耳朵动动,扫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闷头睡了。
这是很容易就让人放松的氛围。
进门之前裴原的心还是紧绷着,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权利争斗之事,门一合上,到了这个由宝宁经营着的小空间,心情骤然就松快了起来。
裴原坐在床沿的地方,慢悠悠地脱了靴子,整齐地摆在宝宁的白色绣鞋旁边。
热水已经备好,放在屏风后头,过了这么久已经温了,正好用来洗漱。裴原衣裳随意搭在屏风的角上,撩水洗了把脸,又冲了遍脚,拎着布巾往床边走,垂眼皮蹭着被沾湿的额发。
“你出去了好久。”宝宁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是久睡后的沙哑。
“好邋遢呀——”宝宁拉着长声,“你都不好好洗脚,脏死了,不要上我的床。”
裴原看了眼蜡烛,就剩一个指甲那么长,他也懒得熄了,等着它自己燃没。
“明天就洗澡。”裴原躺到床上去,声音懒懒的,“你再缓我一天。”
“还皇子呢,不爱洗澡,不知羞。”宝宁哼了一声,也跟着躺下,嘀咕着,“猫都知道给自己舔毛。”
裴原啧了一声:“三天洗一次怎么了,以前驻军的时候,水太珍贵,半个月洗一次也是常事。总拿着自己和我比,谁像你,一日不洗就像浑身长满了跳蚤似的,我不嫌弃你穷干净,你还嫌我邋遢了。”
宝宁悄悄踢他一下:“说你一句反驳三句,就你废话多。”
“那你也得忍着。”裴原偏头看她一眼,忽的勾唇一笑,将宝宁连人带被子都搂进怀里,按着她后脑,冲着她的脸一顿乱啃,“老子是你男人,这辈子你都摆脱不了,不忍着还想造反怎么样。”
宝宁挣扎着小声尖叫,终于奋力推开他,捏着被角擦干净脸上口水,一脸嫌弃。
她本想和裴原说说她以后打算的,这么一闹,脑子里想好的措辞全都忘了个干净,就觉得这人像只狗,狗都没他这么爱舔人。
裴原瞟她狼狈样子,手臂搭在额头上,不禁也哈哈大笑,心头的阴霾俱都散去。
“真烦人,不和你睡了。”宝宁抱着枕头瞪他一眼,调头爬到床尾去,拍拍枕头躺下来。
阿黄被惊醒了,它打个哈欠,也蹿到床上去,趴到宝宁旁边。一人一狗蜷着身子缩在墙角,没一会就都睡着了,蜡烛也灭了。
裴原睁着眼看一会棚顶,心中又琢磨起刚才邱明山与他说的事。
现在他心情平静,思路也清晰,理顺这些简单很多。
最开始时,裴原怀疑过绿云是否和季家有关系。宝宁的父亲荣国公不是个专情的人,或许他偷偷养了外室,生了个女儿,抛弃不要了,女儿才恨他如斯。
但细想,这可能其实太小。荣国公这人滥情懦弱,但不至于无耻至此,且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风闻。再者说,凭借陶氏手腕,若他真有个外室女,恐怕早就被偷偷除掉了。
绿云,裴霄,和季家。
裴原闭着眼,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忽的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再过半个月,裴霄就要迎娶季家的嫡四姑娘季嘉盈。
或者,绿云其实与裴霄有一些关系,裴霄承诺过她什么,但又毁约了,绿云将仇恨转嫁给了他即将迎娶的太子侧妃季嘉盈。
这想法有些离谱,但又合情合理。
裴原觉得头有些晕,他厌恶这些后宅阴私,如果这推断是真的,他更瞧不起裴霄这样利用女人做棋子的男人。裴原暗自猜测,若真是如此的话,绿云现在应该就在裴霄的府邸,她恨意浓重,或许正等着裴霄大婚那日,一举除掉季嘉盈。
大婚当日,新娘子若出了什么错处,场面定然混乱不堪,他可以借机做些什么。
比如,找到公孙竹。
裴原手指摩挲着床沿,回想着裴霄府邸的布局。虽然这事不一定发生,但他现在必须早做打算,不能错过任何可能给裴霄造成伤害的机会。尤其是他手下还有公孙竹,那是裴霄的暗器,杀人于无形,必须尽早除掉。
夜已经很深了,宝宁睡得熟,呢喃着说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