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歌行
眼前的小女孩围着织锦镶毛斗篷,遮半张粉妆玉琢的脸,逆着含元殿盛大的灯火,直直地注视着他。
贺归年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境,试探地伸出了手,带着些不确定的希冀。
女孩子的小手温软,暖意似乎从二人相触的指尖蔓延,渐渐融化了他手掌的冰凉。
自母亲明妃去世,他再也没有被人这般护着过。时不时挨打挨骂,看奴才脸色的日子过久了,连他自个儿,也没把自己当成过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么受得起她这一声殿下?
卫宛摘了手上的一对金镯塞到贺归年的怀里,看着他的一身狼狈满腹心酸,只得挤出一句话:“殿下衣服都破了,拿这镯子去寻宫人换一身厚实的衣服吧。您切勿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灯火阑珊之处,披着红色斗篷的小女孩领着两个婢女匆匆离去,行至岔路口,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毛绒绒的兜帽随风轻轻颤动,两颊之上似有晶莹的泪痕,一双眼睛含着水光。
贺归年捧着两只小小的金镯,痴痴的望着她远去。
直到人都看不见了,他才若有所觉,握紧了那双金镯。
可惜夜色中寒风凛冽,来自小姑娘娇软的体温渐渐消失。
转身走了的卫宛抹了把泪,强行在朔风之中忍住哭意,带着一身寒霜,回到了含元殿中。
简祯惊讶地看着小姑娘红红的眼角,忙把手炉递到她手里,让她暖上一暖,探究的目光投向身后的两个丫头。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唤月映雪有些惴惴不安,方才姑娘冲上前去,一时情急,她们不得不出手,也顾不得什么。如今冷静下来,深觉不妙。
她们,好像在皇宫大内之中恃武行凶了?还揍得皇子不醒人事?
二人苦着脸道:“方才在含元殿后,遇上了一伙人欺负个小孩子。小姐就带着奴婢们冲了上去,把人打了一通。”
“路见不平罢了,你们慌什么?”简祯不解。
“夫人,那伙人里头……有五皇子。”唤月映雪的声音小心翼翼。
简祯惊得险些摔了茶盏,头痛地扶住摇摇欲倾的凤冠。
自醒来以后,她每日处理侯府事务莫不兢兢业业,就怕重蹈原身的覆辙。谁知做一府的当家主母如此不易,眼下又生出事端来。
简祯没有贸贸然责怪孩子,耐着性子问眼睛红红的卫宛:“宛姐儿,同母亲说一说,你方才在殿上是瞧见过五皇子的,为何要打他呢?”
“因为他带了两个内侍,围着打自己的弟弟七皇子。”卫宛像是憋了一口恶气,心中郁郁难平。
简祯皱着眉不解:“七皇子也是陛下的亲子,天生贵胄,怎么会被被围着打?”
卫宛一滴泪险些滴下来,声音都抖了:“七皇子不会说话,五皇子偏要侮辱他是狗。”
她深觉命运不公,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天生就要为父母的恩恩怨怨付出代价,不得不接受来自这世间的最大恶意吗?
她因为林姨娘的死被嫡母记恨,不知在多少的大雪纷飞的冬日被嫡母按着罚跪。齐王为着明妃一时的荣宠无双,遭人眼红,就被人下了药毒哑,堂而皇之的打骂?
简祯终于想起来了七皇子的身世,他幼时,甚为聪慧,生母明妃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风光无量。谁能想到明妃后来被人陷害,遭皇上厌弃,郁郁病逝,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贺归年也被人毒哑。
算了算年岁,明妃死去已有四年,这个孩子才不过七岁,在皇宫里过得便是这种任人打骂的日子吗?
她心头燃起一阵怒火,顾不得在意会不会遭到强权者的报复,执了大女儿的手说:“宛姐儿莫怕,你做的极好。咱们碰上了也不肯为之出手,七皇子的日子更过不下去。”
卫宛的泪一停,诧异地看着嫡母。
“五皇子不认得你,咱们宴席散了便回家。若是出了事,母亲一定护着你。”简祯最见不得的,就是虐待孩子。
她当下吩咐了唤月映雪两个,带了卫宛到平宁侯府的车马中等候,打算等着夜宴结束,火速回府。
卫宛难以置信地盯着嫡母的眼睛,前世给与她最大阴影的恶毒嫡母,现在竟然在一本正经的保护她?
卫宛低下头掩饰心中的波涛汹涌,抱紧了手炉,安安静静的被唤月映雪带走了。
夜宴持续至子时,一旁的忱哥儿很是困倦,原本坐得端端正正的小身子开始歪向简祯,小脑瓜一点一点的。
好容易听到散席的声音,她起身随着众人行礼恭送穆皇后,与母亲长嫂道别后,也不多做停留,带着忱哥而登上了平宁侯府的车驾。
本以为早早退下的卫宛该睡了,谁知一打帘子,小姑娘还正襟危坐,巴巴地瞅着车门。
简祯安放好睡得正沉的忱哥儿,揉揉大女儿的小脑袋:“宛姐儿怎么不睡觉?”
“五皇子的事你莫要担心,欺负亲兄弟到底是丑事,淑贵妃也不敢闹大的。况且他们又不认得你,我们早早出宫,就当这件事从来都没发生过。”简祯安慰小姑娘,生怕她吓着。
“可七皇子还是会挨欺负……”卫宛满心的不甘,可叹自个年幼,纵然满腹的主意,也执行不了。
“母亲会托人送些财帛衣物给他,打听宫里相熟的人,尽量多多照应他一下。”平宁侯府势力不大,但暗地里照料一下一个七岁的孩子,应当能成。
简祯拿定了主意,让小姑娘安心,揽了卫宛,温柔哄她睡觉。
卫宛难得的没有挣扎,略有些别扭地窝在嫡母的怀里,在马车轻缓地晃动之中渐渐睡去了。
*
正月初二的这天阳光正好,在冬日里极其难得。
简祯穿了件大红银缎窄袄,簪上朝阳五凤挂珠钗,彩绣辉煌,妆点一新。
披上了凉夏递上的滚边团花斗篷,登上车马,施施然来到了简府。
身为大理寺卿的官邸,简府不似平宁侯府那般处处透露着富贵气象,而是以松柏迎人,用翠竹待客,布局严整,一派文人家的雄浑高洁。
简老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一头白发,看着自家姑娘的眼神慈和疼爱,见简祯下了车,急忙过来领她入府:“祯姐儿,您可许久不来了。”
简祯被这样热情相待,颇不好意思,轻声回道:“孔嬷嬷,快别说了,我一个出嫁女,哪有天天赖在娘家的呀。”
“小姐,夫人就您这一个掌上明珠,莫说嫁人,府里怎么着都盼着您回来。”
与孔嬷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一会儿人便被引入了正厅。
屋子里头正热闹,堂上端坐着大理寺卿简大人与其妻老夫人孟氏,一群简氏小辈承欢膝下。
远远地见她来了,两位老人也坐不住了,欲起身去接女儿。
简祯快步向前,在两人身前盈盈一拜:“女儿不孝,今日才来给父亲母亲请安。”
简夫人孟氏急忙拉起她:“阿祯,自家家里,客气什么,你回来,全家上上下下都高兴。”
她年过半百,一派慈和之色,望向女儿的眼睛一派欢喜。
可简大人神色有些不对,难掩痛惜的看着宝贝女儿,道出了一句:“阿祯,等下随爹爹来一趟敬事堂。”
简祯不解,乖乖地跟着他去了简大人的书斋敬事堂。
简大人背着手进去,很是小心翼翼的问女儿:“阿祯,你从前并不是这样委屈求全的。前几个月你都不曾回娘家,你母亲见了你回来直跟我道你瘦了,也懂事了。我听着就不对劲,可是你夫君卫枢做了什么伤你的事?”
简祯:……
她既惊讶于父亲的敏锐,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原身与卫枢闹到拿白绫自尽,若是她跟简大人照实禀告,岂不是又坑了便宜丈夫,走上恶毒女配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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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家书抵万金
简祯心里清楚,上次的事情闹得那么凶险,原身也并非没有责任。况且她把卫枢当作一起混饭的小伙伴,怎么能随随便便去扒队友呢?
她选择继续蒙混过关:“父亲,我都做是母亲的人了,怎么好意思让父亲烦忧?更何况,夫君他的品行,您还不清楚吗?”
简大人盯着女儿,怀疑地上下打量。
卑微前反派简祯捏紧了帕子,努力光明磊落地直视父亲的眼睛。
简大人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将信将疑的挪开了视线。
还没待她悄悄松一口气,谁能想到岑妈妈上前一步,跪地陈情,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利落的抖了个干净。
偏这个老妈妈自觉对简氏忠心耿耿,一心想要让老爷为小姐撑腰,不遗余力地为小姐抱委屈:“老爷,小姐不愿意说,可老奴实在忍不住。我是小姐的奶嬷嬷,自小看着小姐长大,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呀。”
简祯功败垂成,气急败坏地要她住嘴:“岑妈妈,你在胡说些什么?”
可爱女如命的简大人拦住了她,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我向来是如珠似宝地宠着你,你受了委屈,连父亲也要瞒?”
简祯无语地扶额,爹爹,这明明是你女儿一时冲动。可简大人在刑狱中浸淫了十几年,向来说一不二,她只得无奈地看着父亲要岑妈妈继续。
“老爷,那日林姨娘难产,夫人不过是照惯例去请了稳婆,半点也没耽搁。谁知林氏那头,一时凶险,不一会儿又叫大夫。”
“这姨娘命不好,生下个孩子便去了。哪成想大夫查出她中了藏红花,姑爷一下子疑上我们姑娘,与姑娘大吵一架。”
“小姐为了自证清白,竟拿了白绫自尽,差一点就没救回来。”岑妈妈简直发挥出了最高水平,一段话讲得一波三折,极其地带节奏。
果然,简大人当即黑了脸,摆出审问犯人的铁面无私,面带怒色看着女儿。
简祯:……爹你别激动,我可以解释的。
她二话不说朝简大人跪了下去,诚恳地道歉:“女儿不是有意要瞒爹爹的,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自己做的也是多有不妥。女儿应当及时补救才是,回家烦扰您与母亲,既不能解决问题,还要累得你们劳心。”
“你是简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如今也不愿意亲近父母了吗?我与你母亲总是想着,要多护着你一点。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的宝贝女儿有没有受委屈?”威严的大理寺卿软化了表情,对着女儿红了眼眶。
这个孩子是他的老来女,自小捧着含着,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待字闺中时要做最无忧无虑的娇客,即将出阁时要择最合她意的俊俏郎君。谁能想到,女儿也有这般委屈的一天,还不愿回家来寻父母?
简祯自觉伤了老人的一片心,只得努力地解释:“爹爹,并非如此的,我是佩服爹爹的能力,遇到什么大案,您都是不慌不忙地处理的漂漂亮亮。我也想成为爹爹这样的人,这才想着自己独自应对这件事。”
“那后续如何?卫枢这个小子真的要把你赶回家来?”简大人的脸色略有缓和。
简祯再接再厉:“夫君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后女儿查明真相,自然无事。如今我在侯府做当家主母,教养几个孩子,很是自在。”
“那小子跑的倒快,去了西北劳军。待他回来时,要他亲自来见我,讲明此事。”爱女心切的老父亲终于松口了。
她如释重负,总算没成猪队友:“是,爹爹,我这就去信给夫君。”
“此事不必告诉你母亲,累她劳心。”简大人忽然想起来什么,特地叮嘱。
他与老妻结发三十余年,一路风风雨雨,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不忍要她再忧劳。
简祯暗笑,分明爹爹对家里人,也是面慈心软。
在简府同一众至亲欢聚到日落时分,简祯担心着家中几个孩子,早早地向父母辞行。
简父简母见她笑容还是那个没有烦忧的样子,心下放心不少,派了家中仆役流水一般往简祯的车马之上搬东西。
粗粗一数,这带走的礼物竟比她带来的还多。
她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心里却泛过一阵暖意。
原本,简家众人在她心里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剪影,现在好像慢慢上了色,有了一个暖和的温度。
在原本的那个时代,她自小便是孤儿,习惯了一个人支撑,努力不给别人添麻烦。可现在简家的父母兄嫂,一个个都在不遗余力地告诉她:阿祯,无论有什么事,我们一定护着你。
她知道一味的宠溺会让人永远也不能坚强,却不由自主地贪恋这毫无保留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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