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花夕拾
何老师来是要做什么呢?
其他人比她还要震惊。
宁母直接站了起来,手颤颤巍巍地往前指:“初夏,你的头发呢?”
宁初夏和宁初秋站在一起时,最出彩的便是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宁初秋打小身体弱,不管怎么养,发量和发质总是要差些,头发看上去有些枯,分叉。
宁初夏这一头长发养了很多年,已经及腰,平日里都直接弄个单麻花,城市里倒是流行短发,可村里并不流行,村中未出嫁的姑娘,少有把头发剪得很短的。
而现在宁初夏,头发剪得很短,整个耳朵都露出来了,虽然没转过去,可从正面也能看得出,估计后脑勺那也剪得很短。
宁初夏早就预料到了众人反应,不过她此刻只觉得轻快。
这年头卫生没那么好做,稍不注意,头发上就能生虱子,而且平日里这么长的头发,是洗也麻烦,打理也麻烦,现在一剪刀下去,别提有多轻松,更别说她还有别的妙用了。
眼看宁初夏低头没出声,何老师也没忍住帮腔问了:“初夏,你和老师说,你怎么把这头发剪了。”
她没有女儿,就一个儿子,虽然宁初夏长得不算是特别好看的类型,可在何老师看来,总是可人疼的,宁初夏这头发着实是剪得太短了,再怎么样,难道不也得剪个学生头吗?她甚至生出了想去和剃头匠算账的想法。
这可别是小姑娘被骗,她之前是听过的,有剃头匠为了收头发,就骗人小姑娘现在流行短头发,把人的头发剪了卖了!
宁父同样震怒,他在这方面观点保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要剪头发,总是得让他们知道一声:“你这连让我们知道都不让我们知道,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父母。”
宁初夏心中叹气,她原本是想等老师走了再说的,这段时间的接触,她知道何老师是个好人,宁初夏并不太想在何老师面前卖惨。
可现在看这三堂会审的架势,是不说也得说了。
她靠近了几步,宁家人更为震惊了,近了一看,那头发的冲击力更强,短的都要比现在一些追时髦的小年轻还要短了,后脑勺甚至还剃了一点,露出了底部一小片的青色。
宁初秋看着姐姐,她不太明白姐姐为什么去剪了这么个头发,她是知道姐姐有多爱惜她的头发的。
宁初夏已然走到堂屋桌前,她的手伸进口袋,便掏出了零零碎碎的钱,一角、两角是最多的,最大的一张是一元。
众人愣愣地看她。
她状似轻松的开口:“我割了猪草和野菜去养殖场那卖了,钱还是不太够,就把头发给卖了,现在已经有六元了。”
宁初夏抬头看着他们,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希冀的光芒:“我问了过,初中第一学期要交五元,等到开学前,我还能赚到钱的,以后休息的时候,我也会去想办法赚钱。”
“爸,妈,我想读书。”
桌上的纸币,还有她刚刚张开的手里,因为扯着草,用着镰刀,起的茧子和斑驳的印记,格外鲜明。
宁家人都已然明白了,去镇上“读书”是假,但也是为了“读书”。
第37章 被忽视的二女儿(五)
家中一时寂静, 人和人之间的呼吸声都能清楚听到。
在姐姐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宁初秋下意识地看向了宁父。
宁父在家中积威很重,哪怕是她, 都很少从父亲那讨得一句夸,更别说姐姐了。
对于宁父做的决定, 从小到大,全家上下就没说过不字,所谓的商量, 不过是通知的另一种表达罢了。
她担心宁父会冲姐姐发火。
果然, 宁父的呼吸声粗了起来,他放在桌上的手看似是放松姿态放着的, 可上面的青筋已然冒起,黝黑的脸上也隐隐透露出了隐约的红色。
他眼睛瞪大, 看向宁初夏, 这个总是温顺听话的女儿, 现在却冒出来一种不可思议地韧劲。
宁父心中五味掺杂,宁初夏这么做, 摆明了是不信他和妻子。
“难道我们家日子过到得让女儿去卖头发才能念书了吗?”带着怒意的质问不自觉地被说出, 宁父一怔,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这话不太合适, 可也不可能收回。
宁父的这一番话,让刚刚就很是尴尬的气氛更奇妙了, 何老师抿着唇, 脸色已然很难维持平和, 她努力地告诉自己她是外人,这么掺和会让宁初夏尴尬, 可心中的火气还是压不下来。
宁母打圆场,可话间也有几分指责:“你这孩子,凡事怎么都得问问我和你爸吧?哪有这样自作主张,把自己头发给卖了的。”
这份埋怨也是发自内心的,宁初夏这一番做派,当妈的心里难受,可另一方面,那股家庭权威受到挑衅,不被子女尊重,不被放在眼里的感觉又让她很难以忍受,尤其是做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是宁初夏。
谁家的孩子会这样呢?
宁初夏低眉顺眼,声音不高不低:“上回爸妈你们不是说了吗?妹妹身体不好,考得又好,哥哥是男丁,都得读书,我知道家里负担重。”
何老师反应过来,忙努力挤出一个笑:“初夏,你瞧瞧,我都忘了和你说了,你这孩子太有本事了,这回可考了联考第一呢!独一份的,替学校、替镇上都争了光!因为你出息,校长可都夸了我会教呢。”
她也有提醒宁家人的意思,再怎么样,她这个“外人”也在,如果连外人在的时候,对初夏都这样,那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出乎她,甚至所有人意料的是,听到这个消息,宁初夏的脸上并无太多喜悦,无波无澜:“谢谢老师,是你教得好。”
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何老师不明白,这不应该很让她开心吗?为什么宁初夏看上去,好像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一样?难道不该是考得好,就有很大机会能读书了?
一直沉默着的宁初春忽然开口:“爸,我想过了,我不太会读书,再去念两年初中也是白花钱,我回来帮忙干活,能干的事情也多,我……我就不去念了吧。”
这个决定其实很难做出,但这段时间宁初春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在近来,宁初春才“恍然”发现,这么些年来,被他选择性忽略的事实,他这个当大哥的,从来没有承担起一个做大哥的责任。
除了平日里多多照顾两个妹妹之外,他做了什么呢?好像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只是在享受特殊待遇,忽视宁初夏的牺牲,就像现在,明明他是考得最差的那个,于情于理,要是不念,也应该是他不念。
“胡说什么?”宁母皱眉,“你当然是得念的,要是没送你去念书,以后我和你爸进地里都没法和你爷爷交代!”
她心里大气儿子这莫名其妙的发言,这孩子懂什么?他要是初中能拿到毕业文凭,没准想办法能在城里找份工作,就算不能,回村也大有裨益,不说远的未来什么争取在村里做点事,就说近的找对象,这有个初中文凭,也能在找媳妇上稍微挑一挑。
他们当爸妈的这么操心,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呢?
“我考得真的不好。”宁初春试着说服母亲,“我这成绩确实不行……”
“没什么好商量的。”宁父皱眉,“我说了你要去读,你就得去。”
同样始终保持沉默的宁初秋也憋不太住了:“爸妈,姐这回考得好,我就不去念了吧。”
这个决定很难做,对于宁初秋来说,这同样是一个珍贵的机会,可她看着姐姐那剪短的头发,实在有些羞愧。
她还要占姐姐多少便宜呢?而且这回是她自己不中用,考不好,没考过姐姐。
宁母依旧是反驳:“你这孩子,瞎想什么呢?你们老师不也说了吗?你这好好读,以后考个小中专还是很有希望的,以后分配个工作,多好?”
她脱口而出的话,却让整个屋子的气氛更加陷于凝结。
宁初秋和宁初春下意识地看向了宁初夏,在对上她那双始终平静的眼睛后,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看着地板半天没有抬起。
宁母说的这些话,无非是证实了宁初夏之前说的所有的话。
无论宁初夏考得多好,哪怕是这回都考到了联考第一,对于宁父和宁母来说,她依旧是那个备用选项。
向来如此。
比起那天宁初夏脸上滚烫的泪,此刻的平静更能灼伤宁初春和宁初秋的心。
面具被赤、果果地掀开,露出其下残酷的真相。
成绩不重要,情况不重要,重要的是谁。
公平是有的,只是偏偏不对宁初夏生效。
宁父同样意识到了这些,他有种自己脸皮被撕下的疼痛。
他一直以为,他一碗水端平,这当家长的,当长辈的,自然要懂得平衡之道。
这平衡之道,不是简单的公平,而是要锄强扶弱,综合各种条件,大致平均分配。
宁父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可现在才发现,他只不过用这所谓公平在掩盖着自己的偏爱和失衡。
他半天没说出话,旁边的何老师已然看不下去。
何老师现在是明白了,为什么宁初夏刚刚会有那样的眼神。
对于宁初夏来说,可能考好更痛苦吧?考不好,还能骗自己,这是因为她成绩差了点,才被放弃,可越是考得一骑绝尘,越是证明了之前所有的推论自我安慰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她不配”罢了。
就像当初,连理由都不找,用抓阄来指定了她的父亲一样。
何老师笑盈盈地说话:“其实我之前就有个想法,一直没说。”她直接拉过了宁初夏,握住了这孩子的手。
明明是大夏天,这孩子的手却是凉的。
“初夏这孩子,是我教书这么些年来,考得最好的孩子。”她爱怜地看着宁初夏,“你们也知道,我是知青下乡来的,在这也没什么亲戚,就生了个儿子,我看初夏,越看越合眼缘,我寻思,我们认个干亲怎么样?”
宁父宁母震惊地看向何老师,他们刚刚一直沉浸在那种难堪之中,没想到何老师会丢出这么个炸、弹。
何老师仔细道:“你们放心,我这也不是和你们抢孩子,我是真觉得这孩子和我有缘分,我是这么想的,初夏这孩子到时候肯定有点奖学金,我家呢,条件也还宽裕,到时候她念书,要是差钱,我就帮着出一点,而且我这镇上也有房子,无论是她要在镇上读,还是去县里市里,累了也可以在我家落脚。”
她很担心宁父宁母拒绝,又接着打补丁:“你们要是担心我多出钱,那以后等初夏工作了,慢慢还我就是,我这想法其实憋心里头很久了,没好说,就怕这时候上门,倒是让你们觉得我是看这孩子有出息才来硬认亲戚。”
宁父皱眉:“初夏读书的钱……我们会出。”他刚刚只是太冲击,既然宁初夏确实考得好,他们也不是什么恶毒父母,咬咬牙,总是会为这孩子出钱的。
其实他心里有气,初夏这孩子……要他怎么说呢?
“我晓得,我只是特别想认初夏这个干女儿。”何老师态度诚恳,“我和我家那口子都不打算再生,我之前和他商量过了,他也同意,只是怕在考前影响孩子,就一直没上门。”
她这决定做了很久,丈夫虽然有些迟疑,可后来他打听到了初夏这孩子的品行,便也放心地同意了。
何老师现在只后悔没早点说,如果早点说,这孩子哪至于这段时间那么辛苦,连头发都卖了,直到现在,她都还挂念着宁初夏剪掉的头发。
他们正在这说着话,门外便又来人了。
这回出现的是大队长,他跑得飞快,直接推门进来,一进屋人还在大喘气,抬起头,汗水都淌到了脖子间,眉飞色舞地:“老宁,老宁家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就和进自家院子一样,从缸里打了一瓢水,倒了些在手上喝了,缓了缓干涩的喉咙:“镇上公社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家初夏,这回考得特别好,一等一的好,是……”
他想了想:“什么六市区联考第一名!”
他们当地分配到的知青不多,由于数量少,基本最后都直接在当地成了家,村里连个大学生都没见过,虽然这只是个小升初考试,可也足够让他得意。
之前还有其他村的大队长和他N瑟呢,说他们杏子村的风水不好,孩子都不会读书,他那时候哪好反驳,不过现在总算能扬眉吐气,虽然以后还难说,可起码他们村的孩子,那可是什么好几个县里的头一名呢!
大队长心情好得不行:“公社那边说还要表彰,不知道会奖什么。”
他自说自话地说完,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宁初夏,村里的孩子他都认得,自然是一眼看到了宁初夏。
这孩子头发怎么剪成这样了?难道这是镇上新流行的发型?可他去镇上也没瞧见呀。
“初夏的头发怎么成这样了?”他问了出来,稍微打量了下,怎么看都觉得不对。
桌上零零散散的钱,宁家人奇怪的神色,还有坐在旁边的生面孔。
宁父着实觉得扎心,大队长问的这些话,都是常人会问的问题,可用在此时,却尤为尴尬。
他是头一次感觉,大队长实在是不懂看人眼色。
宁母找了个借口:“天气热,初夏怕热。”
大队长忍不住看向了后面的宁初秋,宁初秋发质不好,可一直很仔细打理,头发过肩,均分成两半,绑着麻花辫放在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