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哩哩
“幸好,老天也有糊涂的时候,他稀里糊涂地说‘算啦,就让那姜夏娶到姜之瑶吧’,于是我们有了今天。”
姜夏听着妻子盖头下平静的呼吸,心道,新婚之夜,我都要揭盖头了,她怎么会如此淡定?
等揭开盖头,他才看到,姜之瑶歪在架子床畔,早已闭着眼睛,睡着去也。
她似乎疲惫极了,长长的睫毛轻颤,眼睛下居然还有两片淡淡的青,大红嫁衣下纤瘦的身体,随酣睡中的呼吸轻轻起伏。
姜夏把妻子从往下抱了抱,却发现她手中抓着一只毛笔,膝盖上一沓稿纸落下。
姜夏:??
许是被姜夏的动静吵醒了,姜之瑶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坐起来,晃晃荡荡地走到书桌:
“唉,我就说在床上写容易犯困,而且墨汁会到处乱滴。”
姜夏:??
姜之瑶:“你没明白皇上和太子的意思吗?碗是用‘端’的,皇上送布和碗,就是‘不断’,太子送厨子熬羊肝羹,就是‘更’。这一对父子……在要求我大婚之日也别断更呢。”
姜夏:……?
重新调整精神,奋笔疾书的姜之瑶跟姜夏说:“郎君,我们需要对自己人生做打算。小说这种东西,我来写,至于你呢,就算落第了,也还是得考科举。不然狗皇帝真以为你没本领,好欺负我们呢。”
姜夏:……
姜之瑶:“不过你放心,我对我自己的学识很有信心。在我的帮忙下,你可能……考个状元也不是很难?”
姜夏拿起书本。
姜夏感叹:别人的新婚前半夜,溢满帘内女人香,新妇嘤嘤软语。
他的新婚夜前半夜,充满书香。
……
回忆到这一处,姜之瑶忽然想笑,但是又掩住了口。
启夏不理解,问她想到了什么。
姜之瑶说:“我当年是没想到,那会儿我逼着你读书,结果现在,轮到你逼我。谁说老天稀里糊涂呢?精得很。”
她垂下头,看着地面上两个人的影,想起大婚之日后来的那些点点滴滴,院子里的孩子,再一处回忆涌上心头。
她微遗憾地启唇道:“启夏,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来到这世,不认你。”
“其实,我是生你的气。”
我爱着我们的孩子,爱着你,但是当我们遇上死亡,你不愿与我常驻青碧山。
我在这山上停留几千年,护佑着子孙万代,而你,早消失在曼陀罗花海,入了轮回。
你说我倔不可言,我说你无我长情。
我,很孤独啊……
你现在遗憾没有前生记忆,可,这不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启夏看着姜之瑶长睫扇动,像两把小扇子,夜风吹来,掀起她的衣角,那些以前她不愿言说的忧郁和无奈,像透明的水静静流淌出来。
那是他的前世的妻子。
与他共处几十年到白头的人。
孤独了几千年的人。
他尚未想好如何回应,姜之瑶的手机铃猝然响起,打断这片刻宁静。启夏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李茹”两个字。
姜之瑶走了两步去接电,她一直静静听着那头的话语,不怎么吱声。等挂掉了,浮现在祖奶奶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阴郁,而是……阴森。
姜之瑶和启夏说:“我呆了几千年的那青碧山啊,怕是要保不住了。”
李茹方才在电话里说,小月河下游附近,夏日易发水,十几个村子经年受牵连。
以他父亲为首的水利学家勘察,发现原因不止在于近年降水过多,也在于青碧山的位置走势,将水大幅度地导了过去。
她父亲说,这炸山工程,利民生,是多年来政府研究调查的工程。这工程也经过无数专家与工程师的多年测算,不可能说改就改。
李茹学他父亲说话:“谁不知道,那青碧山上古董文物成堆?包括姜之瑶那十米多的碑,文物价值不可估量。谁不知道,那青碧山上埋了小明城一代代的老祖宗,如果开坟,全城人也几乎没一个同意!但这山,终要炸。你那朋友,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想的?可以请她来……绘出古董的方位,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
李茹最后在电话里叹息:“对不起啊,瑶瑶。我说不动他。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说得动,但是我,我觉得,很难。”
第五十五章
青碧山要被炸山的消息, 之前一直处于调研和策划期间,秘而不宣。除了那些鬼们告诉了姜之瑶,以及水利局的一众领导之外, 就再无任何人知道了。
许是也到了必要宣布的节点, 在李茹给姜之瑶打电话的第二天,通知才被下达,全小明城沸沸扬扬地传起这个消息。
这座城重祖, 小明城又历史悠久, 几乎每一人往上个几代,总有埋在青碧山的。水利局一宣布这个消息, 顿时很多人都不干了。
“毁人祖坟,天打雷劈。”水利局这干的什么缺德好事?
启夏第二天到了学校,满耳充溢的, 便是这些怨言。还是那句话,风水轮流转, 水利局长女儿李茹前几天还是班花何莲莲旁边的风光小跟班,结果何莲莲因为行事太过恶劣, 被学校要求做停学处分;今天就因为是水利局长女儿的身份, 成为众矢之的。
“李茹, 你爸爸炸你家祖坟就得了, 非得要挨老子家祖坟吗?”
“李茹, 你爸爸他们不怕做噩梦吗?那一山上, 好歹也得埋了有上千上万口棺材?”
“呵呵,李茹。你爸爸单位现在可是得罪全城人了哦。还得罪了姜……瑶瑶。你说, 她会不会带着你家……祖宗,过来揍你?”
知道姜瑶瑶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人,都以为李茹彻底把这个前室友得罪透了。姜瑶瑶现在风光无限, 前手搞定学神后手搞定校长,校霸被她解决得干干净净,新校长为她笔墨纸砚伺候,史学家对她鞠躬哈腰。
不论是不是知道姜之瑶底细的,全小明城中学的人都说:谁都不能得罪姜瑶瑶,她会一滴不落地把债全讨回来。
曾经那些欺负过她的,哪怕是只在路上对她翻过一次白眼的,都瑟瑟发抖地写了忏悔书,混着爱慕者的各种礼物塞进她那倒数最后一排桌子抽屉。
启夏进了班后,扭头看下身后的空位,可能是书信太多,撑得桌面几欲鼓起来。他想起姜之瑶昨日接到电话后失落混合不解的眼神,心道她现在哪有心情看这些道歉?
他知道姜之瑶对李茹的态度,正准备对班里那些人说上一句“闭嘴”,话题主角便姗姗来临。
姜之瑶穿了身蛋壳青,轻薄的长衫,上面字迹黑漆漆如喷墨一般。她眼神凉薄,飘忽,启夏看她有如隔了层毛玻璃。
有人求认同一样的,壮着胆子跟祖奶奶说:“姜……瑶瑶,李茹他爸爸单位做这种缺德事,你知道了吗?”
她眼皮下两片青,意识到别人在问自己,又看了眼哭得哆哆嗦嗦地李茹,说了句:“滚蛋。”
那人:“李茹,你听见了吗,姜瑶瑶要你滚蛋?!”
姜之瑶:“我没让她滚。我要你,滚蛋。”
那人发觉没有得到预料中的答复,灰溜溜回了座位,面色别提多难看。
同学们看到姜瑶瑶居然会这么说,非常自觉地为祖奶奶找理由:是的,那炸山的决定,又不是李茹提的,关她什么事?也不是李茹父亲一个人提的,怎么能让他一家背锅?姜之瑶千秋万代才女,断断不可能这般欺负人。
启夏意外地发现后座今天格外安静,没有切西瓜的声音,也没有对着数学课本吐槽,她坐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等过了三四节课间之后,启夏突然扭过身,在姜之瑶全然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将她的手机从手中抽了去。
屏幕上的文章标题:《关于青碧山对小月河下游汛期的影响和对策研究》。关掉后,还有《水文原理与建坝最新研究及旧成果勘误》、《治水(国标版第三版)》……
姜之瑶只手撑住自己的太阳穴,这会儿,她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疲态了。她看了启夏两眼,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后背,几乎是用微不可闻的命令口气说:“你,跟我过来。”
隔壁房间是一个空自习室,摆了许多搁置的桌椅,姜之瑶关上身后门。而后,在启夏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把他用力怼到两个摞得颤巍巍的课桌边上,就吻了上去。
姜之瑶看着启夏的眼神,当时心突然塌掉一块。
自己第一次吻他,是他蛊惑她说疼,要亲一亲,然后她事后解释说自己“一时冲动”,只是完成那“医患关系”。那这次算什么?太难过,导致以吻泄愤?
她熟练对面这个男生的所有气息,知道如何调动他一切的敏感,但是最终愧疚压制住动作,唇微微分开了些。
男生眼角一丝贪婪,居然扣住她的后颈,复吻了回去。
和姜夏一样,那是一种与掠夺一样的气味,但男生明显不擅长于此,磕磕碰碰间,姜之瑶感到口腔内一缕血样的甜腥。但她仍然为此恍神,从后腰际噼啪电火花一样烧到后脑勺,她被他带上云,双脚不挨地。
许久,他们听到空教室外的上课铃。她才轻轻一推他,站不稳地向后一挪,靠在身后另一两张摞起来的桌子旁,垂着眸,低低地说:
“启夏。虽然你小,但也差不多是懂些什么的年纪了。”
启夏:?“你确定?懂些什么的年纪?”
“嗯,我就想问问你。如果这辈子,我又要死,归于轻飘飘一缕魂魄,你陪不陪我?”
停滞了大约一分钟,启夏说出一个字来。
*
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姜之瑶没有来上课。在这期间,小明城中学校风倒是有了很大变化。
其一,是校长柳君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姜体字,重新作出“小明城中学”的校门牌匾,右下角还落款了姜之瑶。宣布姜之瑶这一历史名人为本校的代言人。
那校外的人一个个都满头问号,她代的那门子言?她死的时候,全校人民连碳基都算不上哩!
其二,是小明城论坛置顶了一篇长长的文言文校风校纪,并由柳君德做了翻译。该规矩一反小明城中学那种次次的严苛条款补充,而更多从精神层面上去要求。譬如,身着蚕丝者,亦要尊重普通人穿粗布衣;用SK2或LV者,亦要尊重普通人之郁美净及帆布包包。教师需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论坛不许再道人短长,所有用户发言一律实名。
那校外的人看到了,也是哈哈笑,这柳君德写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有人会服从吗?全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但实际上,校内所有人讳莫如深地明白,这些东西背后大有玄机,必须信服,必须支持,必须百分百的遵守。否则,可能会被本校当今第一姐,姜瑶瑶,揍到半死。
炸青城山的事情,被安排在了大半月后,板上钉钉。校内这些人都大抵明白这件事会让姜瑶瑶极其不爽,为了讨好她,她课桌上的忏悔书与表白信终于叠得从课桌奔向天花板,又从板凳奔向后门,地面上也捂得严严实实——
从巧克力到AD钙奶,从LV包到帆布包。有人说,如果姜瑶瑶愿意拿这些东西开个小卖部,应该能挣不少钱。
没人知道姜之瑶去哪了。
后来,趁着她老不来,有人悄悄说:“谁听说自己埋了几千年的地方要被炸了,都得跑个地方哭一哭吧。”
历史老师意外重获尊严,上课来时,看到最后一排空座位,高跟鞋踩得响。
那么牛X的,敢和自己叫板的人,就算是姜之瑶又怎么样?有人要炸你老坟!
但大多数人,是同情的、且抱着同理心与她一起气愤:青碧山,那是我们祖祖辈辈埋了过去的山,水利局说炸就炸的,那全天下,最应该反对的,就是那住了最久的姜之瑶啊!那山上还有老高老高一道碑。这山没了,碑要挪到哪儿?挪到博物馆?那也不是她姜之瑶的地界了啊?
启夏问姜之瑶去了哪,她没有回答她。
青碧山下,小月河畔。穿了青衫的女子,往河里倒了大概5箱二锅头,又扔了一只三层大的奶油蛋糕,抱着膝盖望向天上的月亮。
等歇好了,她轻车熟路地爬上山去,走到一块十米高左右的墓碑旁,盘腿趺地而坐,烧起几本厚厚的书来。
她启唇,用娓娓道来的声音,跟空气聊天。
若有人看见,这是一幅诡异的场景。女人脸上极庄严,但面孔又极美极稚嫩。她一言一语的腔调,分明像个沧桑老人,可声音却又清澈。
她在这样的一整夜里回忆着自己和大家在青碧山的所有记忆。从她入驻青碧山之后,一代代的死鬼总有跟随她的脚步,不去轮回的。
人的死,终究是个解脱,青碧山,是他们解脱之后和彼此相遇的一站又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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