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流书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好好顾着自己,莫要胡思乱想。来日,我还要把你和父亲,好好地带回京城去。”林淡慎重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去与李宪争夺帅位。我是女人,又无对战经验,哪怕竖立了一些威望,将士们对我的信任到底还是不够。我若担当主帅,他们心里便是虚的,士气难以提振。李宪是他们的同袍,与他们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能力早已被他们承认,所以他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都听姐姐的。”林清连连点头,表情崇敬。他丝毫没发现,这个曾经让他疏远不屑的姐姐,如今却成了他的主心骨。
站在门外的李宪满脸都是复杂之色,片刻后悄然离开,未曾入内。他原本想与林淡恳谈一番,解开彼此的心结,现在却觉得不必了。他发现林淡是一个很大气阔朗的人,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极通透,根本无需旁人提点。她的出现就像一块浮木,叫濒临绝境的李宪获得了一丝依托之物,感觉竟格外安全。
丁牧杰这一晚也没睡好,反反复复梦见林淡那张脸,一会儿是上辈子的她,一会儿是这辈子的她。少顷,摇晃的画面忽然变得清晰,他们二人隔着一扇门互相凝望,门外是辽阔的天空,门内是逼仄的黑暗。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这是为了保护你,为何你不懂?去了边关你能干什么?”
门内的林淡一字一句说道:“我能干什么?我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样的结局,总好过老死在你家后院。”
她坚定的脸庞在黑暗中一寸一寸碎裂,丁牧杰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挽留,却从这似幻似真的梦境中苏醒,一面是头疼欲裂,一面是心如刀绞。那是上辈子,他与林淡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总以为林淡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直到现在才发现,她从来不会作假。她有纵横沙场的能力,亦有马革裹尸的决心,反倒是他,总是用偏执的目光看待她,用狭隘的思想揣度她,简直可笑又可鄙!
丁牧杰呆坐在床上,许久回不过神来,猛然听见军队集结的号角,这才想起今天林淡就要上战场。他连忙跑出去,却发现军队已经开拔了,林淡骑着马奔赴前线,莫说向他交代一句,就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曾。
可他却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眼眶里流下一些滚烫的液体才猛然醒转。
…………
两军在一处平原对垒,未曾听见战鼓擂响,便都按兵不动。
莫戾站在万军之中,扬声喊道:“林清可来了?快出来看看,我把你爹也带来了!”话落手一挥,旁边就立起一个架子,又有几个士兵摇晃着轮毂,把一名浑身是血的男人缓缓吊上去。
看清那人面容,林清凄厉地喊了一声爹,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冲上去,却被林淡及时拉住。她越众而出,叫阵莫戾,试图用激将法激他与自己单打独斗,以便生擒了他,好拿来交换林铁。
莫戾却不上当,扫了一眼薛照,讽笑道:“小娘子,你莫要在我跟前耍这种把戏,我莫戾从来不会小看女人,尤其是能在大魏国的军队中脱颖而出的女人。你们大魏可不像我们胡人,从不约束女子。胡人的女子可以出去牧羊,也可以在外打仗,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而你们大魏的女人却只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孱弱得很。如此境况下,你们大魏军队竟然出现一名女子,还担当将位,如何叫我不警惕?你若是没有两把刷子,薛照那样的逞凶斗狠之辈,可不会甘心居于你之下。我不应战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谨慎。你若是打着生擒我的主意,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
话落他捋着胡须哈哈大笑,他的士兵也都夸赞他心思缜密,竟半点也不上林淡的当。
林淡面上不显,却暗暗勒紧缰绳,大魏国其他将领也都咬紧牙关,告诫自己莫要露出异状。没办法,莫戾就是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人,想要诓他绝非易事。
笑够了,莫戾命人把一桶冰水浇淋在林铁头上,待他悠悠转醒便指着林清和林淡说道:“林铁我的老朋友,快看看呐,你的儿子和女儿都到齐了,今日我便让你们合家团聚。”话落手一扬,几名士兵便转动轮毂,把一具又一具林家人的尸体吊上刑架。
日前那场大战,林家儿郎的尸体都深陷敌阵,未能收殓回来。林清原以为莫戾再狠毒,也只会把尸体烧掉,骨灰洒了,却没料他竟把他们带到阵前,吊上刑架,拿来羞辱林家,更打击大家的士气。林老元帅虽然已经逝去多日,双眼却睁得极大,仿佛死不瞑目,其余林家儿郎也都浑身染血、惨不忍睹。
大魏国的将士们仰头看着这些尸体,纷纷红了眼眶,乱了心神。有人大喊元帅,有人大喊兄弟,还有人强忍哽咽,几欲泣血。
莫戾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翻身跃上刑架,一拳砸在林铁的脸上,把他的牙齿全都砸碎,然后哈哈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大魏军人全都是没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
林铁彻底清醒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林清,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举箭射杀我!”
他早已被折磨地不成人形,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打碎,手筋脚筋也都挑断,已是废人一个。就算救他回去,今后的日子也是生不如死。他知道莫戾在干什么。他想用林家人的尸体折辱林家军,想打断他们的脊梁,打碎他们的军魂,用几十万同袍的鲜血来铸就他的威名。
这种战术是莫戾独创,却也十分有效,林铁姑且称之为攻心战。若是今日,他和其余林家儿郎的尸体一直被吊在刑架上,林家军就根本没办法鼓起士气。那一具具尸体就像一面面招魂幡,令他们怵目惊心、魂不守舍。除非他们能亲手把这些招魂幡烧掉,彻底释放压抑在内心的愤怒和血性,否则此战必败。
想到这里,林铁越发凄厉地喊道:“林清,你听见没有,快点杀掉我!我宁愿死也不愿被匈奴折辱!”若是死了他一个,能激起千万人的斗志,那么他何惧之有?
林清连连摇头,眼眶已是一片赤红。他怎么可能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他根本做不到!
林铁无法,只好去喊李宪。李宪举起弓箭瞄准,然后放下,少顷又举起来瞄准,又放下,反复几次之后,他已经快要崩溃了,坐在马上竟有些摇摇欲坠。林铁不是别人,是他的恩师,他如何下得了手。
林铁的本意是激起林家军的血性和愤怒,用自己的死亡去解开套在他们脖子上的枷锁,却没料这一喊,竟让他们往更深的绝望里滑去,本就萎靡的士气已是一蹶不振,仗还没打便已露了败相。更有薛照率领的中军马蹄腾挪,队伍散乱,士兵倒退,竟有临阵脱逃之兆。
林铁气得连连呕血,莫戾却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大魏人全都是一群软骨头!儿郎们,今日我们便灭了林家军,用他们的鲜血来铸就我们大胡的伟业!”
“大胡必胜,魏国必灭!大胡必胜,魏国必灭!”数十万匈奴士兵齐齐呐喊,声威震天,逼得魏国军队连退数丈。
站在高岗上观战的丁牧杰脸色已一片灰败。他知道,这一次,他依然无法扭转既定的结局,而本该郁郁而终的林淡如今却在战场上,他想阻止她,他想让她长长久久地活着。可是,如果她的愿望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么他即便心痛欲碎,也不会再违背她的意愿。
第66章 战神12
莫戾笑得越来越猖狂,几次拿鞭子抽打林铁,竟似抽在了林家军的脊梁骨上,让他们一个二个低下头去,心生绝望。可是林铁却比他们更绝望。这些人是他的同袍,也是他的亲人,他与他们同吃同住,肝胆相照,更曾说过要把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去。可如今,因为他受制于人,这些同袍就都收敛了血性,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陷入无力挣扎的深渊,那么他几乎可以预见,此战过后,世上将再无林家军,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将在战火中焚尽。
他何德何能,竟叫这么多人为他陪葬?若非他的牙齿早被莫戾砸碎,他立刻便会咬舌自尽。他的目光在同袍们的脸上扫过,干涩的双目竟缓缓流出两行血泪。最终,他看见了林淡,眼眸不禁微微一亮。
旁人都被匈奴大军的呼喝声逼退数丈,唯独她依然站在最前列,未曾后退过哪怕一步。她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仿佛在确定他的心意。
林铁立刻张口喊道:“林淡,快给为父一个痛快!”
林淡打马上前,却未举弓。她在计算两地之间的距离,看看自己杀入敌军的时候,有没有时间救下林铁。但是很遗憾,他离她太远了,又有千军万马阻隔在前,哪怕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瞬间来到他身边,将他救下。不,她原本可以的,却因为下意识的顾虑,没能把武功练到极致。
如今再练显然是来不及了,她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根本救不了林铁。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林铁,这个女儿或许是林家军唯一的希望,于是他坚持不懈地喊道:“林淡,如果你还是我的好女儿,就请成全为父!你可曾记得为父小时候教予你的诗,可曾记得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林淡摸向后背的弓箭,一字一句说道:“我记得,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们林家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父亲,我都记得!”她话音刚落便已举起弓箭疾射。
箭鸣刚起,箭矢已至,林铁垂头看看自己染血的胸膛,竟仰首大笑,末了断断续续说道:“为父,打过,无数胜仗,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高兴!林淡,你是我林家的,脊梁骨,是我林铁的,骄傲!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为父死得其所,壮哉乐哉,你莫要自责……”话落已是头颅低垂,没了声息。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林淡的眼睛就已熬红了,莫戾及其士兵却还没回过神来。不是说中原人都是软骨头吗?不是说中原人最重孝道,绝不敢弑父吗?这人怎么下得了手?
然而林淡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举起刀便冲入敌阵,径直朝莫戾砍杀过去。李宪立刻喊道:“杀,为林将军报仇!”望着林淡被团团围住的身影,他内心满是震撼。若是林将军一直被吊在刑架上,忍受匈奴人的折辱,林家军的脊梁也会被折断。这场战争不用打,从心理上他们就已经一败涂地。
可林淡的决绝唤醒了大家埋藏在骨子里的血性,林将军的牺牲更激起了他们的愤怒与斗志,这场战争便有了转败为胜的机会。李宪拔剑冲入敌军,试图追上林淡,却被她越抛越远。
她刀法精湛,武艺高强,凡是靠近她的敌人,走不过一个来回便被她削掉头颅,毙于马下。她看也不看旁人,只管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莫戾,所过之处血雾飞溅,势如破竹。
破天荒的,莫戾心中竟产生了一些惧意,却并不回避,反而直直迎上去。他是军中主帅,不能临阵退缩,若是打不过,自然会有亲兵前来救援,难道他的千军万马还怕她一个小姑娘不成?
只可惜他低估了林淡的武艺,刚打了一个回合便差点被林淡削掉脑袋。幸好他往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一击,皮肤却被狂猛的刀气震得发麻。但是他的骏马却没有那样的好运,只见一线血柱冲天而起,刚才还高昂的马头此时已被平平整整地削掉,四只马蹄往前冲了几步,然后猝然躺倒。
莫戾摔倒在地,尚来不及爬起来便被林淡一掌劈晕,掳上马背。
林淡驼着莫戾冲出重围,试图营救主帅的匈奴人不要命地围过来,却全都被她斩于马下。她变成了一个血人,厚厚的鲜血披挂在身上,又淅淅沥沥地滴落,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怖。渐渐地,围杀她的匈奴人全都退走了,眼中莫不透着惊惧之色。
但她却不愿放过他们,提着大刀追杀过去。她杀到哪儿,哪儿的阵型就乱成一团,转瞬之间,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尸体,似秋日的镰刀收割麦穗,又似死神绞索冤魂,手段狠绝。
与林淡一样杀红了眼的大魏士兵还有很多,他们满心都是仇恨,只知道要拿这些匈奴人的首级去祭奠他们的同袍,告慰他们的英灵,并不曾产生丝毫退意。这场战斗从日出打到日落,当林家军回过神来时,匈奴大军已经仓惶退走,只留下满地残骸。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不由沁出泪光。
站在高岗上的丁牧杰表情十分惊讶。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战场上具体是什么情形,可是他能看见一个小点率先朝匈奴大军冲过去,竟以一人之力破开匈奴人的铁骑,杀入重围。在她之后,大魏国的军队才开始冲锋,左军、右军分为两翼把匈奴的骑兵冲散,然后分而围剿,化整为零。
那个小点走到哪里,哪里的匈奴士兵就倒下一片,堪称所向披靡。丁牧杰被震撼地无法言语,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点,不敢稍离。直到匈奴大军败退,只留下一地狼烟,那个小点也慢慢回归魏国军队,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气。胜了,这场必败无疑的战争,最后竟然是大魏国胜利了!他没法改写的结局,却被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改写。她是谁,是林淡吗?
丁牧杰跨上马,飞快跑回营地,还未靠近林淡的帐篷就不断听见周围人用惊叹的语气描述刚才那场战斗。那个所向披靡的人果然是林淡!于是他渐渐慢下脚步,一边走一边摇头低笑,笑声里满是悲哀和自嘲。上辈子,当林淡被他锁在后宅,未能踏上战场替家人复仇的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她完全有能力主导一场战争的胜负,却被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耽误了。他侮辱她的人格,漠视她的能力,最后还剥夺了她的自由。他简直罪无可赦!若是他能放开手,让她离去,或许不用这辈子,上辈子他们都能活出不一样的结局!
想得越多,丁牧杰就越觉得羞愧,走到营帐前竟再也不敢迈近一步,他害怕面对林淡,但帐内的喧闹却让他立刻抛开所有杂念,飞快走进去。
只见林清狠狠揪住林淡的衣领,厉声诘问:“你怎么能杀死父亲!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武功那样高强,大可以冲进重围救他,为何要拿箭射他?你真狠!你还是人吗?”
军中将领全都围过来劝解他,眼眶红红的,显然都哭过。
林淡一句话没说,缓缓掰开林清的手指,走出营帐,走到摆满尸体和棺木的演武场。守灵的士兵们连忙退到两旁,让她畅通无阻地过去。她走到最前方,静静看着一排排漆黑的棺木,然后一言不发地跪下。这些棺木里有林家儿郎,也有阵亡将士。
林清追上来,流着泪呵斥:“你这个杀父凶手,你没有资格跪在这里!你给我滚出去!”
李宪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拳砸在林清脸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以为杀入重围救出林将军是一件易事?林淡是人,不是神,她没长翅膀!林将军为何求死?因为他想牺牲自己保全大家。若是他不死,大家就提不起斗志,没有斗志,这里的所有人都会阵亡,而我们守护的边疆,保卫的家国,也会被匈奴人的铁骑踏碎。正如林将军所说,他死得其所,壮哉乐哉,他不后悔!若是没有林将军的牺牲,没有你姐姐的果决,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责骂她吗?你欠你姐姐一条命,我也欠她一条命,我们活着的所有人,都欠她一条命!”
李宪哽咽道:“这支箭,本该你来射,或者我来射,可我们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们都叫林将军失望了!只有林淡站出来,替我们完成了我们本应该完成的使命。林将军骂得没错,我们都是他娘的软骨头!你爹,你祖父,你哥哥、叔叔、伯伯的尸体都在这里摆着,他们的英灵也都在天上看着,你问问他们,可曾怪过林淡!”
林清想起父亲临死前的话,他说他比打了胜仗还高兴,因为林家人有了新的脊梁。毫无疑问,这脊梁不是指林清,而是指林淡。他全然不曾责怪林淡,相反,他在为她骄傲。而这份弑父之罪,本该由幼子来承担,是林清胆怯,这才落到林淡头上。
他凭什么去怨怪林淡,就凭自己的无能吗?冷静下来的林清渐渐露出悔意。
而这时,林淡却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向自己腹部扎去,徐徐道:“我用我的血来清洗这弑父之罪可好?若是今日我不死,来日必定踏平匈奴,请诸位将士及漫天英灵,为我做个见证。”话落又是狠狠两刀下去。
第67章 战神13
林清被林淡突如其来的自残行为吓坏了,顿时愣在当场。李宪却率先反应过来,想要去抱她,可她牢牢跪在地上,不曾挪动半分,仿佛有千斤重。
丁牧杰也跟着跑过去帮忙,红着眼睛喊道:“林淡你在干什么,你何至于此!元帅和将军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他们绝不会怪你!你快起来啊!来人,去把军医请过来,快去!”活了两辈子,他从未如此慌乱过,内心深处更有一种难言的恐惧。他害怕林淡会就此离去,像林老元帅、林将军,和所有的林家儿郎那般。原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说起来壮烈,面对起来却如此艰难。
林淡缓慢地,坚定地拂开丁牧杰和李宪,又瞥了一眼匆忙赶来的军医。那军医被她嗜血的眼神骇地连连后退,不敢靠近。她这才朝林清看去,一字一句说道:“明日我若是死了,这弑父之罪,就算我赎清了;明日我若不死,我便灭了匈奴,为林家儿郎,为所有阵亡将士,报仇,这样可否?”
林清这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地喊道:“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刚才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我是恼恨我自己无能!你快些起来,让军医给你包扎伤口,我求求你了!”
林淡却并不理会他,一言不发地跪在灵前,任由自己的鲜血一汩一汩往外流。无论如何,林铁的确是她杀的,这个罪责她理当承担。与此同时,她也在不停地修炼内力,却发现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层坚实的壁障,以她目前的资质根本无法打破。也就是说,哪怕她未曾产生顾虑,继续把武功修炼下去,也不可能救下林铁。
人力有时而穷,一切诸法,但尽人事,再看天命而已。思及此,林淡终于放下最后一丝自责,陷入冥想。
林清苦苦劝她,每次摇晃她,就看见更多鲜血从她腹中流出来,顿时不敢乱动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满脸都是涕泪,像一个无依无靠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姐姐现在所承受的一切,原本都应该由他来承担,是他胆怯逃避了,姐姐才站出来。他最应该痛恨的人不是姐姐,而是他自己,是那个无能又懦弱的自己!
李宪红着眼眶喊道:“来人,把林将军给我抬回去!”
丁牧杰却忽然上前一步,哑声道:“你们别再动她了。若是不让她跪在此处谢罪,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那比杀了她还难受,你们明白吗?”曾经,他太忽略林淡的感受,可如今,他愿意站在她的角度,仔仔细细、方方面面地为她考虑。她想赎罪,那就让她赎,他陪着便是。
想罢,他撩起衣摆,缓缓跪在林淡身边。
李宪闭了闭眼,胸中一阵动荡,末了轻摆手臂,挥退围上来的将士。弑父之罪,这四个字到底有多沉重,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他只知道,若是自己与林淡交换一下位置,定然无法活着回来,更无法跪在此处,因为早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就崩溃了,然后被匈奴残杀而死。
他盯着林淡挺直的背影,眼里不断闪动着理解、敬佩、怜惜等情绪。他知道,林将军是笑着死的,死时满心都是欣慰。因为有林淡在,林家就绝不会垮。她能做常人难做之事,亦能担常人难担之责,她的脊梁骨比钢铁还硬,她是林家军新的军魂。
只要过了这道坎,世上再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她,她会变得坚不可摧!
显然,其余几位将领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们陆陆续续走到林淡身后,跟随她跪下,看着她的目光充满顺服与敬畏。她无愧于心,无愧于林家满门忠烈,更无愧于这死里逃生的数十万将士!
今日若非林将军的自我牺牲,若非林淡的当机立断,此处将再无西征军。
看见几位将军都跪下了,士兵们也都围拢过来,齐齐跪下。他们遥望跪在最前方的那道纤瘦身影,目光越发坚定。林将军已经死了,可是他们又有了新的林将军。
林清的哭泣声渐渐停止。他左右看一看同僚,又回头看一看黑压压的士兵,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羞愧。
另一头,薛照正躺在营帐里等待军医替自己拔箭。昨日比试,他其实已经被林淡打成重伤,却碍于脸面隐瞒下来,上了战场自然无力应对,很快就被射中,倒在马下。所幸他的亲兵早已得了他的吩咐,立刻将他抬到后方,这才保住一条性命。
回营之后,他咽不下这口气,命人四处散播林淡心狠手辣,连自己亲爹都杀的流言,更挑唆林清去与林淡闹事。根据这嘈杂声判断,那边应该闹得挺大的吧?
刚想到这里,他的心腹就掀开帘子进来了,低声说道:“将军,军医守在灵堂不肯过来,说是要时时刻刻看着林淡,以防她发生意外。”
“林淡怎么了?”薛照心中一喜。
心腹喟叹道:“为了赎罪,她竟自插三刀,刀刀皆在腹部,若是过不了今晚,灵堂里恐会多一口棺木。如此烈性刚毅的女子,我也是平生仅见。林清现在莫说与她闹,就连大声喘气都不敢,跪在她身后砰砰砰地磕头,把额角都磕出血了,心里悔得要命。李宪、李忠、方洲他们几个如今全都跪在她身后,已彻底被她收服,还有那些士兵,看着她的眼睛一个二个能冒出火光来,怕是早已经对她心悦诚服。若她不死,这西征军就还是姓林,林淡的林。”
薛照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才咬牙道:“林家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一号人物!若是个个都像林清那个小孬种该多好!你们回去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故技重施,把她除掉。”
心腹连忙阻止:“将军,您不要想了,林淡残杀匈奴像砍瓜切菜一般,上了战场莫说暗算她,就是靠近她都难。您再等一等吧,万一明日她失血过多死了呢?”
“也罢,那就再等一日。”薛照喘了一口气,艰难道:“快去把军医给我找过来,我疼得受不了。”
当晚,军医便替他拔了箭,却没料时间拖得太久,伤口竟感染了,又因伤在心脉,引发高热,连灌好几碗猛药都没救回来。他的心腹一语料中,灵堂里果然又多了一口棺木。
…………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李宪和丁牧杰同时伸出手,想要触碰林淡,却又齐齐顿住,仔细打量对方。他们似乎才发现彼此的存在,眼里有探究,还有微不可查的敌意。
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是匈奴人在敲响战鼓。他们全线溃败,主帅被俘,自然一刻也等不了,想要摇旗再战。
林淡猛然睁开眼睛,却看也不看身旁的两人,只管扯下头上的孝布,紧紧裹缠在腰间,提刀便走:“继续战斗!”
“再战!为阵亡将士报仇!”跪在她身后、原本满脸哀戚的士兵,见她无事,瞬间便士气高涨。他们迅速站起来,把血液都未曾干透的战袍重新穿回身上,然后井然有序地回归队伍,摆好阵型。军队还是那支军队,但与昨日比起来却完全不同,像是重新铸就了灵魂和脊骨。
“元帅,该出发了。”林淡把骨头俱碎、手筋脚筋均被挑断的莫戾提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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