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然而他还有些冗事在身,不能在此伴她太久,元聿缓缓地将手掌从她的紧握之中抽了出来。她不肯松手,追了过来,拽住了他的一幅袍角,指尖捏得有点泛白,元聿凝目,在她白嫩的小手上十个玲珑可爱的旋儿上定了定,随即,仍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起身朝外走去了。
人一走,岳弯弯便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看向元聿消失的方向,静静地望着,一动不动,人仿佛也定住了。
眼眶慢慢变红,好像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要滴落下来,她咬住了嘴唇,倔强地往里一滚,拉上大被盖住了脑袋。
……
次日一早醒来,岳弯弯沐浴净身,于镜台前梳妆毕,就想起了昨日在昭明寺说的罪己诏的事,这不能耽搁,尽早地写了,把自己痛贬一通,说得一文不值,让人不忍卒读,就完事了。
岳弯弯让人铺纸研墨。
妆成取来的都是上好的纸笔和松烟墨,妆成亲手为她研墨,清毓执孔雀羽一旁打扇,岳弯弯踌躇满志,取笔蘸墨,在砚台上润了三下,便落在纸上。
然而,才写第一个字,便让她一下顿住了。
这……罪己诏,应该写什么?
以前看的戏文里,倒是有过唱词,不过为了通俗易懂,都写的大白话,大白话虽然很好,可是那些文官们都看不起,说不准还要嘲笑她,果然出身低微,连文字也不通。
她虽然算不上目不识丁,但若要写什么东西,这火候还是欠缺了许多。
不知不觉,岳弯弯的鼻尖已落了一点浓墨,坠在了宣纸上。她左手搔了搔发鬓,求助地看向妆成:“妆成,你会不会写?”
妆成摇了摇头。
“娘娘,女人是不用读书习字的,臣从来也没学过,入了宫,自己看的文书多了,才勉强认得几个字。”
岳弯弯一听说这,立刻问道:“难道贵女们也都不用习字吗?”
“不是的,”妆成道,“臣不用习字,是因为出身不高,家里供养不起儿女都习字,因此父母只供了臣的几个兄弟。先帝开设了科举,却没有开女子科举,可见做官就不是女人的事。至于贵女们家学渊博,财力物力雄厚,她们当然是可以习字,不但能读书认字,还能吟诗作赋,就像崔太妃入宫以前,便已经是名噪一时的大才女了,人都说她是谢娘第二。”
听着便知,这是多高的赞誉了。岳弯弯又自我怀疑懊丧了片刻,盯着宣纸上那一滴墨,似要较劲,可是较了半天劲儿,仍是一字未有。
问了甘露殿的许多人,最厉害的也不过识得些字,水平与岳弯弯相差仿佛,那倒还不如自己亲力亲为了。
妆成提议:“娘娘何不求陛下去?”
一说到元聿,岳弯弯内心的抗拒又来了。但她晓得,既成了婚,夫妇本应一体,自己这想法未免有点儿矫情了,可是她就是不想麻烦他。
“娘娘,昨日陛下抱着娘娘回来的时候,满宫里的人都瞧见了,陛下和娘娘感情深厚,多少民间夫妇都羡慕不来呢,娘娘要是抹不开面儿,臣去说也行。”妆成笑着食指掩住了唇。
岳弯弯惊讶,“他抱我回来的?”
妆成点头,岳弯弯仍是不信,又看向清毓,清毓也说是。
岳弯弯沉默地看着宣纸。
少顷后,她将头用力一点,“那好吧,只能请他帮我了。”
岳弯弯换了一张宣纸,用百年老檀木纸镇压着,过了晚膳时分,就等着人来了。
元聿是夜里造访的,来的时候,岳弯弯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腹中都空了,他见她坐在罗汉床上,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绣着手里的花样子,又想到了那条被高高挂在海棠树上的锦腰带,薄唇一牵,朝她靠了过去。
“皇后沐浴了么?”
岳弯弯头也不抬,“没。”说罢又看向净室,“热汤备好了。”
她放下手里的绣花样子,伸臂朝他撒娇,嘟囔着要抱。
元聿走过去将她抱起,托着她的臀迈入净室。
净室内热水才放上了,这时水温正好,不至于太烫。木架上备了干净的两条毛巾,齐整地挂着,浴桶便也置了两双木屐,元聿的目光扫过,顿时,一侧的眉梢轻轻动了两下。
他若有所悟地看向皇后,皇后娇羞无限,骂了一声“坏人”,于是元聿终是忍不住,胸膛笑得直震。
一场嬉闹过后,热水四溅满地,一片狼藉。元聿把自己的皇后抱出浴桶,将她安置在榻上,便也解了外披的裳,与她并头而卧。
今日已是疲乏,元聿打算歇在皇后的甘露殿不走了。
正闭着眼睛,身侧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睁眸,只见小皇后已热情地爬上了他的身,一双狐狸似的狡黠杏目,一瞬不瞬地凝着自己的面。待她蹭动两下,元聿已不自觉开始发热,嗓音也哑了不少:“做甚么?”
皇后水灵灵的大眼睛始终不离他,眼神充满了痴慕,看得元聿既受用,又暗暗地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岳弯弯撒娇起来,声儿也是软绵绵的,吐气如兰:“陛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元聿教她柔软的身子压着,喉结轻滚了滚,道:“何忙?”
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在心中猜测。
果不其然,岳弯弯终于开门见山了:“我想要写一道罪己诏,然后昭示天下,就说我实在不孝不悌,对舅舅和表哥很不好。”见元聿皱起了眉,对这个提议似乎很是不满,她立刻找补道:“对了,一定要把我写惨一点儿,还要把舅母以前欺负我,欺负我的孩儿的事也要写进去,不然这诏书就没什么用。”
“博同情?”元聿攒住了修眉,反问。
“嗯!”
元聿道:“没必要。”
她是皇后,且无大过,不过是文官不痛不痒地说了她几句,并且他已经解决了,以后他们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岳弯弯见他不肯答应,也心生不满,“陛下你是有办法让他们全都闭口,但我的名声呢?要是不能挽回,就任凭他们这么给我编排,将来史书里都不好看。陛下,我不求青史留名,但是,好歹是本朝第一个出身农家的皇后,总不能,就落得个不贤的名声……要不然,以后和我一样的农家女都要被看轻了……”
元聿的眉头松了松。
岳弯弯见事有转机,立刻又抱住了他的脖颈,脸颊上的肌肤柔软地贴了过来,随着呼吸一道一道的香雾幽幽吐出:“陛下,聿哥哥,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元聿眼眸一暗,双臂突然收紧。
岳弯弯笑靥娇媚,嘴唇啄了他的俊脸一下,“你不要骂我,不要写太狠的,好好地让我哭诉一下,等让他们哑口无言,这不就好了?”
她的身子柔弱无骨,软得似泥鳅,胡乱拧了几下,元聿便受不住,几乎正忍着爆体之痛,灼然无比,令他险些失去了全部的理智。
岳弯弯早就有了察觉,又蹭了蹭,小声道:“我其实问过了江太医,他说,我们的孩儿早就过了五个月了,是可以行房的,不过得温柔点儿。”
说着,见元聿眉头之结猛然一展,她靠了过来,咬他耳朵,声若蚊蚋:“聿哥哥。我不信你,所以让我来好不好?”
“……”
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嗯。”
岳弯弯一听立刻笑逐颜开,居高临下,看着他,欢喜无边地道:“你答应啦?”
元聿已是一只脚踩入了温柔陷阱,至于另一只脚,也心甘情愿被她拐进来了。他无力地摁住了额。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三个字属于禁忌,轻易碰不得,一碰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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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如今的岳弯弯在清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 早已不是下意识地去探看被窝里原本卧着的人还在不在。
初夏的晴影在眼帘上跳动,岳弯弯被日色刺了一下,方知时辰不早了。肚子沉重, 她只能慢吞吞地拥被坐起,身侧早已空无一人, 被衾也是泛凉。
她拾起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裳服, 任由妆成带着人来为自己梳洗打扮。
对镜梳妆时, 岳弯弯脑中总是会想到昨夜里她求着元聿的时候,真是极尽缠绵之能事,把从前江太医给她的册子里的十八般武艺, 但凡会的都用了, 伺候得他舒舒坦坦的, 然而她这副身子终究是不能太过折腾,岳弯弯实在是疲惫了, 人软软倒在他身旁,呼吸轻细绵长, 一动不动的, 很快睡着了。
所以也不知, 后来发生了什么。
反正她清早起来时, 他照例是看不见人的。
岳弯弯心神一动, 等清毓为她簪上最后一支步摇, 她突然起身,朝着那方雕花木案而去。
昨夜里, 铺在上边的一张素宣纸,在她睡去之时,她非常肯定还是滴墨未染的,如今再一看, 那上边洋洋洒洒,铁画银钩,多出了无数的字。岳弯弯定住了,她凝神望着那桌案上的宣纸。
未几妆成追了过来,一见,顿时也明了,于是笑道:“看来陛下早就写好了。”
“嗯。”岳弯弯嘴角上扬,“我来看看。”
她拿起了那张宣纸。
墨方干涸。上面的字迹涂得有些潦草,且有许多删改的痕迹,也没有再用纸誊写一张,看来是走得很匆忙,在此一挥而就。
岳弯弯吹了吹那宣纸,对妆成道:“我要抄一遍,妆成你给我研墨。”
“诺。”
一整个上午,岳弯弯都坐在靠着菱花格子的轩窗旁誊写《罪己诏》。
誊写完了,岳弯弯俯身,吹干了上头的墨迹,让妆成拿去含元殿。
不得不说元聿写的这份《罪己诏》好厉害,不但详情阐述了她在陈家的五年,舅母将她当做仆役,没有予她基本的尊重,且企图谋害皇嗣,逐条陈述其恶行。顺带,还将昔年她的阿爹对陈家的帮衬,和陈家的忘恩负义做了对比。最后,把她完全塑造成了一个楚楚可怜、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纯小白花。她这朵小白花,这次非但没有对陈家父子施威,反而惦念着最后的亲情好生地安顿了陈家父子,显得尤为宽宏大量善良可人。
朝会上,这封《罪己诏》一下,立刻,朝臣们便有半数倒戈的,认为那余氏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皇后娘娘处处留有余地,实乃至孝。
不服气的一派,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岳弯弯果然得了一个好名声,并趁此广为传扬。
民间果然对她这个来自民间的皇后很能共情,知道她的不易,尤其是寄人篱下的百姓。
陈实父子闹出的这场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宫里宫外一切又都恢复了风平浪静,他们大约也有点儿自知之明,幽居别院以后,就没出来闹过事了,也没来找过她,就是不知道那些凶鬼有没有找过他们。反正她日子过得极舒坦。
舒坦的时候,就想起了先前妆成草拟的一份名单,这上头好些个贵妇,岳弯弯都让妆成派人去请了,要说最近她名声大好,这一问之下,还真有不少愿意来凤藻宫做客的。
初夏时分,气候渐炎,岳弯弯想吃酸梅子,让御厨房做了一点冰镇酸梅汁,她吃不得太冰,但偷偷吃几块、尝几口总是没事,备好点心,请了七八位命妇入宫来小坐。
这些命妇,他们的丈夫皆是朝中新贵,他们也至多二十来岁年纪,保养得当,夭桃秾李,各有千秋。
但最使岳弯弯注意到的,还要属其中一人,这人唤作傅宝胭。
傅宝胭桃李之年,她的丈夫,是镇北巡抚司冒开疆大将军麾下,听说也颇有才干。傅宝胭出身卑微,家中是神京城经商的,在这衙役若云、一砖头下去便能砸死一个七品官的神京,商人的地位非常低下。尽管傅宝胭家里的生意不算小。
她好像总是不怎么插话,在一群命妇叽叽喳喳奉承皇后时,她多半是独自坐在一旁饮茶,抱着怀里的雪白长毛狮子狗逗弄,因此,也往往是第一个走的。
如是几日,岳弯弯终于不得不注意到这个女子,她朝人问,刑部侍郎之妻林氏便回道:“她啊,和她的丈夫实在过不下去了,待在他们聂家多一天她都受不了。她也不肯来,我和她有点交情,硬是把她拉来的,想多结交几个贵妇,人定是会开朗些。”
岳弯弯惊诧:“她和她的夫君,怎么了吗?”
“唉,娘娘,这话我憋了好久了,”林氏叹道,“当初她有个相好的,可是她家里人瞧不上人家一介江湖郎中,硬是不肯同意,后来有个衙役上门求婚,他们家立马就同意了婚事,把她许给了那衙役,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聂羽冲。可是这姓聂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求娶的时候,指天誓日地说,将来一辈子疼惜傅宝胭,但娶进门没两年,就先后纳了两房小妾。那个时候,姓聂的为了安抚傅宝胭,又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他定会尊重傅宝胭,给她作为正妻的礼遇,决不让那两个小妾怀孕。可结果呢,小妾一胎生了三个!得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下可是儿女双全了。姓聂的又说,不能让自己孩儿受了委屈,加上父母逼迫,让他给小妾一个平妻的待遇,他也是无可奈何。傅宝胭就一忍再忍,忍到前不久,她突然发现,原来那聂羽冲在外头竟有一个外室,四五年了,比她来得还要早!”
说到这儿,林氏是义愤填膺,银牙紧咬,让岳弯弯毫不怀疑若是聂羽冲在场,她一定会冲上去吐他几口唾沫。
听林氏这么说,岳弯弯也感到气恼。难怪傅宝胭终日素裳单衣,不事粉黛,人也显得精神倦懒,有些恹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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