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身后似是无声, 晏准凝着眉宇, 冷静下来, 心不再跳得那么快,只是脸上的热却一时半会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他背过身, 尚在惊怔和错愕之中想着,他第一次听说此人,是翰林学士给的一道近乎完美的答卷,庐陵冷青檀的名号, 从此印在了心头。她有锦心绣口,文章沉博绝丽,连晏准也在暗暗服气,并期待着,终有一日,她会做到自己这一步。
谁知今日竟无意之中让他撞破,让他得知,她竟是女子!
女子之身,投身科举,并一举夺魁……晏准从前几乎不敢想这种事竟会发生。
可是这又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在这一刻,一向沉稳狠绝,对自己亦能狠下心的晏准,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为百官之首,纠察官员渎职、冒犯王法亦是责无旁贷。他是否应该,揭发冷青檀的欺君之罪?
就在他尚在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沉的嗓:“我无九族可诛。”
晏准一怔,他惊讶地转过身,冷青檀捂着那破了口的中衣,立在一片荆棘蔓生的灌丛之中,长睫低垂,像是在躲避着他目光的探视,然而,她的表现又是如此冷静:“在决意入仕之前,我已做好了十全的准备。晏相无需顾虑,身为宰辅,将一个身犯欺君、枉顾王法的人送上刑台,是应当的。我亦不会心怨晏相。”
晏准凝着她的面,仿佛仍然难以相信,这么一个秀若青竹的少年郎,原来是个女孩儿。比他还小了几岁,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为何要入仕?”
不知不觉,他已动了恻隐。
不论出于何种缘故,他到底是不想,就这么抛弃了她的才华。
只要她不为霍乱朝纲而来,他便助她渡过此劫,将此事密封,不对任何人提起。
冷青檀的眸光瞥向了别处。
“我自幼年时,养父养母将我与三个异性兄长放在一个私塾之中读书,然而三个兄长均不肯用功,私塾先生后来回我父母,说独我可造。养父母待我好,见我喜欢读书,便把我扮作男子,安排进了城中最好的学馆。”
“庐陵弘文学馆?”
晏准忽问。
“是的。”
冷青檀答。
晏准心头掠过一抹疑惑,但很快消散。
原来不止是同乡,还是同窗,可惜他长她两岁,从来不在一个书斋之中读书,大抵他也没见过她,或是见过,只是没甚印象,后来也忘了。他自幼孤僻,无朋无党,在书斋里认识了何人,确实也不会记得。
“后来,我因学业出众,被先生举荐参与乡试,没有想到一举夺魁。我的养父母见我才华尚可,他们问我,可想去入朝一试。我道了想。他们与我断了关系,我便孤身一人,前往神京而来。我自幼便不输须眉男子,在家中念私塾之时,三个兄长均不如我,在学馆学经史子集之时,同窗数百,均不如我。我又为何不能如男子一样,入仕报国呢?”
她方才说着话时,脸色还有几分闪避,不肯正面与他对视,然而说到这话之时,却又抬起了头,神色之间俱是睥睨傲然。
晏准哑然。似被那女子眼底的清傲所染,只是,他却不得不提醒:“这毕竟是一条无人走过的险途。先帝虽开科举,然而自古以来,却无女子入仕的先例,天底下也无完美无缺的谎言,冷……冷大人,你也许应该想过这一日,被人戳穿。”
冷青檀道:“我知道。”
这时,身后突然似有人声,晏准与冷青檀二人还立在此处,均是一惊,他当机立断,将自己外裳脱下,长袍一展,套在了冷青檀半露的肩上,他袍角太长,迤逦垂地,又宽厚温暖,似噙着缕缕幽然佛手的味道。冷青檀脸色一红,避过了他的目光询问,等人一走,晏准伸臂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灌丛之中拉了出来。
他舒了口气:“此地终非久留之地,你先回营换裳。”
说罢,他打了个唿哨,令自己的马靠近。
冷青檀微愕,看向他:“晏相,你不告发我吗?”
晏准忽然一笑:“你非我政敌,告发你,于我有什么好处?上马。”
冷青檀惊疑不定,她有些看不破晏相的心思,他一向是最刚直不阿、公正无私的,这一次,为何会替她选择隐瞒?她踟蹰不动,让晏准出声催了一遍,方才如梦初醒,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点了点头,朝着他的马走去,勾住马镫,上马。
晏准亦从背后跟上。
他衣袍身上的馥郁清冷的佛手香,无孔不入,渗入了她的每一寸肌理之下,几乎麻痹了整颗心脏,更不提,他今日居然与她共承一骑!冷青檀无法言说当下这种感觉,当初既已决定入仕,虽明知他在朝堂,却也是下定了决心的,一旦进了这官场,除了身份败露身死的那一瞬,她永远也无法做回女子,与他再无一丝可能。
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因为若不入仕,她便永远只是庐陵一个不起眼的小娘子,更无法接触到,身为国公府嫡子的晏准。
无论怎样选,都是毫无可能。那么,她选择从心,去做一件天下女子都不敢为之事,虽九死而不悔。
晏准又哪里知道身前女子的柔肠百转,他只是一路提防,护着她回营。
前来迎接的又是董允,他惊呆了看着两人,实不相瞒,董允以为这个冷青檀有点抢晏相大人的风头,两个人应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才对啊,他都下了三贯钱的赌注,赌他们俩这次围猎会打起来了,结果——
居然就这?
董允心疼自己那三贯钱,无可奈何,发出了一声叹,愁眉苦脸的。
晏准道:“董大人,冷大人途中遇上些不测,适逢我路过,对她伸出了一把援手,你且领兵,去捉了那聂羽冲,我有事要审他。”
董允领命:“下官这就去!”
那欺男霸女、施暴家眷的聂羽冲,董允早看不惯了,不知这次又是犯了什么事,居然让晏相盯上了,真是可喜可贺。他雄赳赳地一招手,领了几十个兵,前去捉拿那姓聂的。
冷青檀怕董允发现端倪,但好在虎贲中郎将人有些粗心,被晏相支走了,也是有惊无险,她对身后轻声道:“晏相,我下去了。”
说罢,她便从他马背上将身滑落,依旧披着他的那身白底青竹纹的软缎衣袍。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子疑惑的声音:“咦,晏准?”
冷青檀仰起的面,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款款地寻来一个藕色衣衫的女子,云鬓花颜,娇俏之中略带一抹清新,便似抽出亭亭枝茎的粉花芙蕖,冷青檀方才脸色的热,一瞬之间消散了干净。
这是端阳大长公主之女,长慈郡主。
谁都知道,此次长慈郡主随行而来,是为了寻一位德才兼备的郡马爷。而端阳大长公主早已相中了晏相,如今正是相看的时候。
她方才真是失了分寸,竟也动了妄念。
自嘲一笑之后,冷青檀恢复冷静,“多谢晏相搭救,下官这就回营更衣了。”
晏准微愣,完全没料到曹杏雨会突然出现在此,眼见冷青檀要走,忙道:“傍晚,我在西山坳等你。”
冷青檀的脚步越来越快,压根没分毫应许的意思。见她人消失在了帘帷之后,晏准呼了口气,也翻身下马,迎长慈郡主而去。
曹杏雨面容微红,似含桃花颜色,有些好奇地问:“你方才,是与谁说着话呢。”
晏准道:“是昭明寺少卿,冷青檀。”
曹杏雨的面颊便更红了一些,晏准看得惊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脑中又是轰然一声。
原来长慈郡主相中之人不是他,而是冷青檀。
若不知那冷青檀是女儿身,他只怕还要顺应郡主心意,替她牵了这条红线。可是眼下,这怎么可以?
曹杏雨过来眼冒雪光:“晏准晏大人,你与冷大人是好朋友是么?我见你们是一起回来的!”
晏准犹疑。
算是朋友么?如今,算是了吧。他都做了主,答应替她将这么大的事隐瞒下来了。
他虽不答,然而曹杏雨却当作了默认,立刻又欢喜地说道:“晏大人,你可否帮帮我,你帮我将冷大人约出来,就说前些日子,他遗落了件东西,不巧教我拾到了,东西有私,不能假手,你就说我必须亲手交到他手里。”
晏准本也要问何物,不若自己代劳,但这郡主鬼精灵地又说这东西是私物不能再见第三个人,他也只好不再问,道:“我需问过她的意见,郡主容谅。”
“无事,”曹杏雨笑眯眯地道,“我见你们这样要好,晏大人你出马,定然是没有问题的,那我走啦。”
她像只欢快的雀儿,蹦蹦跳跳的,好像全天下最大的幸运砸中了她似的,一点不掩饰她的高兴。
可是,他却不能说,那真是全天下最大的不幸。
晏准立在原处又叹了口气。
连他也吃不准,替冷青檀隐瞒,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了。
若有朝一日,他受她连累,只怕于国公府也有损碍。只为了她一个人,值得么。他这样问着自己。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这么替她隐瞒这个秘密下去。
傍晚,西天现出了大团大团的赤红云霓,犹如火滚烟熏般,灼然了大片天幕,一簇簇的火焰直泼向极远处那边巉然山头,流火颜色似顺着那片蔚然的林野一泻而下,整片山林都在燃烧。
晏准携了两坛小酒,用食指勾了,挂在背后,一手撑着放冒出一丝鲜绿的枯草泥地,眺望着那渐渐落下的一轮红日。
等了这么久,本以为她不会来了。
但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跫音,他道:“什么人?”
身后之人回:“庐陵,冷青檀。”
真是她。
晏准回头,朝她举了举酒坛,“冷大人,过来一叙如何。”
冷青檀颔首,不作矫情,席地而坐。
晏准望着她,忽笑道:“你是生死置之度外,还是,太过信任晏某,不会将你的私密泄露出去?”
冷青檀回道:“是兼而有之。我知,晏相做的承诺,一诺千金。”
很快,她便起身,跪在了晏准身前,行的是士大夫的礼节,这举动倒让晏准微讶,她沉声道:“冷青檀在此立誓,他日,就算是刀斧加身,人头落地,此事也是我一人之举,欺君犯上罪有应得,绝不连累晏相。晏相之恩,冷青檀没齿不忘,今后但有所命,无有不往。”
这个女子确实与众不同,特立独行,晏准愣着望了她半晌,忽然一笑,瞥向了别处,“我救你,是救了大魏的一个人才,你在昭明寺,非我所辖,还是不必对我的话太过奉行。”
顿了顿,他又道:“女子读书从仕,古未有之。先帝虽然开科举,大揽天下寒门,然而到底是受历史所限,他无法看到,这天下亦还有如你一般不逊须眉,甚至能胜过大半数男子的奇女子存在。当今的陛下,我与他相交颇深,知他与先帝不同,于你或许也是一个转机,倒不必太过悲观,现在就说什么‘刀斧加身’、‘人头落地’的。”他回眸,目中似携了一缕柔色,“你也只是一个女孩儿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本章没有芋圆和小弯弯,晏相和冷大人是cp,是的,我现在终于可以大声说出来了!憋死我了!
不过除了与主线有关的恋爱情节外,这两人大部分的感情戏都会放番外里写的,不用担心喧宾夺主的问题。
第77章
聂羽冲意欲对冷青檀不利, 却不知他将冷青檀的身世打探去了多少,深夜,晏准本欲提审聂羽冲, 但三思之后又作罢了,他独自踱回营帐, 见了一人。
来人是冒开疆。
本朝以武立国, 崇尚武德, 也是到了先帝之时,大兴科举,文官才逐渐地受到重视, 冒开疆见了晏准, 也不需卑躬屈膝, 平起平坐,双目平视, 毫无惧意。他知有些言官好卖弄风骚才学,尤其御史台和左右拾遗, 常年对官员的小错添油加醋, 恶意弹劾, 但晏准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点冒开疆非常确信。
晏相虽然年轻, 却也是分得清轻重、晓得了事理之人, 不会无端端地朝自己寻衅。
“晏相可有要事要说?”
晏准请大将军先入座,入座之后, 才淡淡地回着,似笑了一声:“今日入林,不慎撞见几个玩忽职守的,平章虽非好事之人, 然而却也想大将军早作防患,以免事闹到了陛下处不好收场。”
冒开疆吃惊,“竟有此事?是何人?”
晏准颔首,“聂羽冲。”
“聂羽冲?”
冒开疆细嚼了这名字,一时也想了起来,昔日因为和离案闹上了昭明寺的正是此人。军中有些下三滥的,还觉他殴打妻子,乃是件为男人正道的大好事,当时甚至有人效仿,冒开疆一声最痛恨欺辱妇人的丈夫,一身蛮力不晓得报效国家,而只知窝里横,实在愧为男儿。聂羽冲和离案之后,冒开疆对聂羽冲昔日里积攒的好印象也荡然不存。
没想到此人怙恶不悛,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如今更玩忽职守,懈怠到了令晏相也注意到了的程度。
冒开疆立时起身拱手行礼,“多谢晏相提醒,我这就去擒了那聂羽冲好生审问,定以军规处置。”
说罢冒开疆大步要走,晏准自身后唤住了他:“慢。”
冒开疆回神,晏准道:“还有一事大将军请知悉,自和离案后,聂羽冲一直对昭明寺少卿冷大人怀恨在心,几次三番寻衅,今日险些便命人对她动粗,虽不知是否要下杀手,但本朝官员之中出了初次歹吏,是该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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