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辞仲子
十七岁那个天资过人、谦谦君子一样的少年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疼痛中消磨掉了,在那个剧痛骤然出现的夏日消失掉了。
她很好。没有他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她会更好。
这件事不难承认。
易桢只觉得难受。可是他好像并不太难受的样子,像以往一样地微微笑着,温柔地看着她。
像是还在万方船上,在无边的大海里漂泊,每天他都会温柔地对她说,你都嫁给我了,这就是你的家,不要害怕。你喜欢什么东西我都给你,昨天睡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易桢飞快地说:“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你会找到解药,然后好好活下来的。”
姬金吾很想把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头发,就像他在博白山要离开她的时候。
那时她剪了一束头发给他,因为他要出远门。好像每一对夫妻那样。丈夫出门前要带走一束妻子的头发。
可惜并不是真的夫妻。
姬金吾说:“阿桢。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要可怜我。我不可怜。”
他说了那么多。其实是有私心的。他大可以两句话就说完一切,但是他想多说一点。
多说一点,她待在他面前的时间就越长一些。她看向他的时间也多一些。
易桢几乎是立刻接话:“我没有可怜你。”
她话接得太急了,密切关注着他似的,又是害怕又是怜惜,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被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忍不住想要发抖。
易桢反复想着,不可以喜欢他,会被骗的。不可以喜欢他,会被骗的。
过去每次,她要因为他的温柔体贴动心的时候,她都这么想。
只有这么想,她才能理智又清醒,一路远远地逃开去。
姬金吾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一个浅色的扁方盒子递给她,说:“之前几次,你都差点被……不想看见的人发现,易容术到底不好长久维持,我便给你寻了这个来。你好好收着……不要拒绝,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明日是我的生辰,就当我的心愿提前用了。”
他对她所有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楚,甚至知道她在躲着轩辕昂,还知道她厌恶轩辕昂。
易桢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是几个小小的阵法卷轴,下面写了不同卷轴的具体用途,看字迹是他亲手写的。
之前在给她准备这个礼物,所以才在翻阅云异道的典籍吗?
“郎君。”忽然有人敲门,低声唤道。
易桢几乎是瞬间想往后靠,拉开同他的距离,然后她才惊醒,发现自己和他已经坐得很远了。
“进来吧。”姬金吾说。他示意易桢把那个小盒子收起来。
易桢朝他做“谢谢你”的口型。
姬金吾笑了。
进来的是个劲装男人,他朝着姬金吾行了个礼,应该是带来了什么重要讯息。
“直接说吧。”姬金吾说。
劲装男人听他这么说,果然毫不顾忌坐在一边的易桢,说:“回禀郎君,宣王擅自下了圣旨,要将延庆公主葬入昭王墓穴。他说父亲生前为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留下了墓室,没理由不让延庆公主下葬。现在北镇司已经把陵墓地图拿出来了。”
“余侍郎还没醒?”姬金吾挑眉问了一句。
“没有。”劲装男人答道:“现在宣王身边,只剩下一个昭王时期留下的老仆人。”
劲装男人说完,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姬金吾看向易桢:“你早些离开上京吧。这里太乱了。我不会让人跟着你的,你放心。”
他想了想,又说:“……常清那边,他到底入世太浅,有的事情处理得不太周全。主要是我父亲,他有时候不太讲理,还喜欢查人底细。我很抱歉,他这么说你。”
竟然是在为自己父亲方才的话道歉。
易桢的脑子已经被搅混了,“昭王”、“宣王”、“父亲”、“墓穴”、“宝藏”团团转,她好像在混沌中抓到一线光亮,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现。
“昭王墓穴里有已经被破解的藏宝图,藏宝图指向可以颠覆王朝的法宝。”易桢轻声问:“这个消息是你散播出去的吗?”
姬金吾摇摇头:“我同你成婚那天,才抓到陈清浅在上京的线索。这个秘闻改编的童谣都在上京城里传播三四年了。”
易桢低声说:“也就是,昭王死之后就开始传播了。”
易桢问:“一直在听大家说昭王的墓室,昭王的墓室到底在哪里呢?”
昭王的墓室是由那位云异道修士亲自设计的,铸造整个墓室的也都是云异道的修士,甚至将昭王安葬的也都是修士。明面上说昭王葬在北邙之北,但是大家都默认那是个假墓。
这本来是极其机密的信息,但是姬金吾什么都告诉她了,也不介意再多说几句:“在皇宫底下。”
易桢:“啊?”
姬金吾笑着给她解释,他很喜欢她带着懵懂和不解来问他问题,他相信她在信息足够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比自己差:“一直以来,大家总说昭王痴情得过分了,但他其实也很喜欢权势。”
“他继位的那一年,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希望自己生前的权势也能带到死后去。”他慢慢解释道:“他死后,基本把生前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带进自己的墓里去了,包括他生前信任的御前铁骑。”
“宫中秘藏的陵墓地图,显示他按照皇宫一比一建造了一个陵墓,就在皇宫之下。据说这样,他就能够长久地庇佑国祚。”
易桢:“昭王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会将皇位传给宣王?”传给自己脑子正常的其他亲族不是对国祚更好吗?
姬金吾摇摇头,说:“或许因为更看重自己的子孙后代?昭王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几乎完全不见外人,说是病重。昭王原本完全掌控着北幽皇权,也是因为他最后几年病得不轻,北镇司和世家才逐渐发展起来的。他最后几年的状况,我也没有消息来源。你想知道,我让人去查。”
易桢才惊觉自己问的有点多了,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要是不老想着“他要骗我”,和姬总相处还是非常舒服的。
她又想起方才他说的那些话,想着他现在身上是不是也还痛着,可是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易桢不喜欢他了。易桢以前也只是有过一点点动心。她离开博白山之后就没有了。对,就是这样。
不能和一个人在一起,就不要让他误会。这是易桢学到的道理。
易桢也不知道自己又和他客套了哪些话,总之最后终于离开了他身边,走在了离开上京城的路上。
下午一两点,是最热的时候。
易桢戴着帷帽,走在离开上京城的路上。
上京城里是不让御剑的。北镇司的规矩。
一个人走在路上,还要注意避着人。她很快就开始一点一点回忆今天发生过的事情。
小杜弟弟的父亲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她的样子,他可能提前查过她。
易桢:“……”
易桢想起来自己这一连串跑路,成功让自己看起来非常难搞,而且可能和多个男人有一腿。
就……杜伯父眼里,她可能是:从小被继母发卖、流落青楼、被张苍掳走、刺杀妹夫轩辕昂失败,但是在妹妹丧期,反手搞上了自己的妹夫、临嫁逃婚、嫁给姬金吾之后又被妹夫轩辕昂掳走、不知因为什么逃出轩辕家,莫名其妙和李巘道长搞在一起、然后前不久又和李巘道长掰了,回身开始搞前夫的弟弟(也就是小杜弟弟)。
易桢:“……”
这个生平履历,她看起来真的好……那啥啊。
说起来,姬金吾眼里的她也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他一直在珍重地说“你那么好”,可能在他的眼里,她确实比所有其他人都好吧。
尽管她不是高门的贵女,而是曾经流落青楼的末流刺客。
他都夸她又好看又聪明。
易桢:“……”对不起啦!有谁不喜欢被夸夸夸呢!就算怀疑他是骗人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开心嘛!
太阳太烈了,她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在路边的茶铺停下来,打算喝口茶再继续往前走。
离城门已经不远了。
说起来,如果她这几天的记忆没有错的话。皇宫和上京城的外围构造,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形状,只是等比缩小了。
她正打算走,忽然发现有人发消息给她,于是没有站起来,而是在残茶前看起了玉简。
【杜常清:桢桢,我给你道歉!我父亲刚才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他有时候会有点固执,但是他心是好的!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上京城,等我说服我父亲,我就回来!】
易桢犹豫了一下,她在思考怎么说不会伤害到这孩子。
既然发现了自己被长辈误会了,那就不能必须澄清误会,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她易桢才不是这种人!
【易桢:小杜弟弟,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清楚。】
【易桢:你父亲可能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之前也觉得你可能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只是误会了一些比较常见的好感。】
【易桢:可能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觉得自己应该要说清楚。】
【易桢:我对你并没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感情。我十分感谢你在上京救我的那一次,以后你有什么忙需要帮,也尽管使唤我。】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杜常清:啊,那个。没事的。我其实不是……对了,还有一点,我想应该说清楚。】
他好像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
【杜常清:上京徐督主面前救你的那次,其实我应该打不过他,他当时就是直接放水了。】
【杜常清:后来我知道兄长和他有过来往,他应该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嗯,放我们走的。因为我长得和兄长一样。】
易桢:“……”啊?
【杜常清:嗯,你手上那把匕首,其实是北幽宫廷的做工。如果没猜错,可能是徐督主送给兄长,兄长再转送给你的。】
【杜常清:但是易姑娘,兄长他可能并非你的良配。这么说并不是……嗯,不甘心。他有时候,说话不是真的。】
他字句都有些破碎,可能是有点语无伦次。
说起来,小杜弟弟和姬总关系那么好,他完全没发现姬总不对劲吗?也真得是姬总够会瞒,以及小杜弟弟够单纯,他们俩才能保持这种“兄友弟恭”的氛围。
易桢叹了口气。
【易桢: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
.
轩辕昂打算亲自下到昭王的陵墓中去。
按理来说,他修为并不算特别高,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应该亲自下到绝对有机关的墓室中去。
但是他还是决定去。
要么他死在找桢桢回来的路上,要么他找回桢桢了。
桢桢的身体已经没有了,被挫骨扬灰了。他要是能寻到昭王的宝藏,可能还需要一个容纳桢桢魂魄的容器。
对,他府上还养着一个易家的三小姐。
可是易如并不太像桢桢。她们只是眉眼有五六成相似,下半部分脸比较像。但是气质完全不一样。
桢桢是温婉娴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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