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棠不苦
“这样穿行事方便嘛,我错啦,”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蹭到沈慕身边,卖乖道,“是我让他们别跟着我的,别生气啦。”
她甜甜地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又穿了男装束了发,蓬勃的生气迎面而来,沈慕的嘴角都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根本生不起气。
见他面色缓和,苏年连忙趁势挥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
跪着的下人如蒙大赦,纷纷一脸劫后余生地迅速爬起来从前厅退了出去。
“不是不让你出门,但至少要有人跟着保护你的安全。”沈慕脸上显出担忧的神色,“你是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苏年柳眉一挑,右手握拳,左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他的话瞬间哽在喉咙,无奈道:“就算你有自保的能力,可若遇上穷凶极恶之徒……”
“那也有夫君大人替我撑腰!”她俏皮地眨眨眼,一派天真活泼的样子。
沈慕一愣,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猫,像是浑身是刺,逢人便露出锋利的爪牙,可对着他,就会把爪子悄悄收起,袒露出软软的小肚皮。若是逗得急了,小猫便会抬起小小的肉垫,轻轻地在他手臂上划过。
而近来的苏年便是如此,每回被她这样看着,他心里都好像被小猫轻轻地挠了一下,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咳一声,有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给你带了回味楼的糕点,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吃吗?”
“真的吗?”苏年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鼓鼓囊囊好些东西,一捆捆用油纸包的小点心,还有好大几盒甜糕。
“哇!这么多啊,”她马上就笑开了,就好像猫咪见了各种各样的小鱼干,慌慌张张不知道先吃哪一个,快乐又烦恼,“可是吃不完要坏的。”
“吃不下,就分给丫鬟。”怕她真吃撑了,沈慕忙开口嘱咐道。
“那我可舍不得,这可是你亲自去给我买的,”她马上整个人趴在桌上,“哗啦”一下怕别人抢似的把糕点围在臂肘里,眼珠滴溜溜地转,然后像是下了重大决定般一脸认真道:“那我今日就不用晚膳了!”
他心里那种被猫挠的感觉又上来了,仔细一想,成亲以来,除了去藏书阁看书以外,她好像从未向他求过什么,而他竟也从没给她特意买过什么。这次买了糕点,不过是回府路上恰好看见,便顺道买了。买这么多,纯粹也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口味,可即便如此,她却如此珍惜。
这样想着,心里就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痛。
苏年咽下一块糖糕,随意地问道:“今日朝中有什么烦心事吗?”见沈慕一脸讶异,便抬了抬眼示意他身上的朝服,“回来这么久连衣裳没顾上换。”
两人其实不常聊政事,不过因为苏年经常来藏书阁看书,沈慕便在自己书房外间专门辟了块地方供她写字休息,也算是个小书房。自那以后,他们谈史论道便频繁起来,偶尔遇到棘手的政务,沈慕也会问问苏年的意见,她也总会有独到的见解。
只是这次的事似乎并不简单,沈慕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伴君如伴虎。”他声音很低,仿佛怕稍微大声些便会隔墙有耳。
“我同陛下从前很是亲近,可如今毕竟身为人臣,相处之间分寸实难拿捏。这些时日我初阅过的奏章明明毫无纰漏,却似乎还是不得圣心。”
苏年一听也不说话,擦了擦手上的残渣,径自去小书房拿了自己平时写的随笔递给沈慕:“那你先帮我瞧瞧我作的这首诗,若哪里写的不好,便替我改上一字半句。”
沈慕虽不明所以,还是认认真真地通读了一遍,这一读眼里便闪过一丝惊喜,忍不住又回味了一遍,这才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诗写得太妙了!字字珠玑,根本无处可改。”
“不,没有错处,才全是错处。我这诗写得你无处下笔,又怎么能体现出你的高明之处呢?”苏年狡黠地弯了弯眼角,“锋芒不显便是一世平安。”
“你是说——”沈慕立刻会意,随即很快摇头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若大人真是这样想,便不会有此一问了。”她飒然一笑,眉宇间尽是自信,“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翌日下午,元煜之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把沈丞相单独留在了御书房,不发一言地盯了他半晌,而后才凉凉地说:“丞相大人现在已经开始敷衍朕了?”
沈慕一听连忙躬身道:“微臣不敢!”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元煜之面色不善,从一叠奏章里抽出一张摔在桌上冷嘲:“朕竟不知,丞相竟然连这种错漏也会犯!”
沈慕小心拿过奏折,打开甚至还没细看,就立刻跪下请罪:“皇上恕罪,臣确实眼拙,幸而皇上圣明……”
“你给朕起来!”他“砰”地一拍茶案,显然是动了真怒,茶盏都被震翻,未喝完的茶水淌了下来,奏章倒了一地,“朕的亲兄弟都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身边也就只你一个可亲可信之人,连你也要这样对朕吗?”
“可是君臣有别……”
“仲明!”跪着的人不禁浑身一震,这是他的字,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了。
“我要的是手足大臣!”这次他连“朕”也不说了,听得沈慕心里一酸,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战战兢兢,不仅自己心里不好受,也确实伤了这位天子的心。
他沉默良久,终于起身释然地笑了:“仲明遵旨。”
两人这么一吵,倒是前嫌尽释,沈慕赶紧上前要去整理奏章,却被元煜之拦住:“你先等等,”他锐利的眼神一扫而过,“今日若我欣然接受,你便从此小心谨慎,锋芒不露。若我雷霆大怒,你我经此一遭也能解开心结。”
“这么损的招,你一定想不出来。”还别说,这种让他吃瘪的感觉,倒是和那个年如水
一模一样!
想到这个人,他又没忍住咬了咬后槽牙。那天年如水已经明白地三令五申想和他划清界限,两人又共患难定下君子协定,定然是警惕心大减,所以他才要趁此机会让卫二隐蔽地跟着,果然查到了他的落脚点,就在长安街的一家客栈。
卫二怕打草惊蛇,便等年如水上楼后才向掌柜打听,结果一问才知道,他根本就不住在这!他这才发现中计,可此时要找的人早就从客栈后门离去,不知所踪了。
连着两次吃亏,连卫二一想到这人都免不了暗暗磨牙,更何况是元煜之。他冷哼了一声:“说吧,这主意谁想的?”
见沈慕犹豫着不肯说,便又瞪了他一眼:“你放心,朕没想把他怎么样。就是觉得这人确实有几分小聪明,你若引荐引荐,兴许之后更有他的用武之地。”
既然刚冰释前嫌,沈慕便也直言不讳了:“那恐怕要让皇上失望了,”见元煜之皱眉,他温和一笑解释道:“其实这个人,是臣的夫人。”
“你夫人?”元煜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声追问:“苏太尉的千金?那尊能动的金佛?”
第36章 丞相的无爱嫡妻(九-十)
“陛下慎言!”沈慕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从前他便不喜欢听京中那些所谓才子编排这些闲话,如今与苏年朝夕相伴,更是听不得旁人出言随意调侃。
元煜之有些尴尬,用手握拳抵在唇下假咳了一声:“是朕失言了。”其实他方才话一脱口而出就后悔了,实在是当初偶然见了一面之后,那位千金满头琳琅珠翠,金光闪闪恍若佛祖显灵,连脸都快看不清了,让他印象太过深刻。
不过,他的这位好友平素性子最是温文沉静,这样态度明显的维护还真是头一回,元煜之眉峰微动,脸上显露出意外的神色。
“仲明,看来你这新婚的小日子过得真是蜜里调油啊。”他揶揄道,“刚才你说,这主意是你夫人想的?”
沈慕点点头:“她确实是很特别的女子。”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眼里透着点纵容,这样的神情叫元煜之大感惊奇,过去只在他提到杜嫣然的时候见过。后来自己被迫迎娶杜嫣然为妃之后,便再也没有见沈慕面上出现过这种神色。
因为此事他一直心中有愧,而且什么“天生凤命”,不过是有心之人为了强作姻缘暗中作祟,所以他一直没动过杜嫣然,也知道她常常写信去相府诉苦,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想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能完璧归赵,成人之美。
而当初给沈慕赐婚也实属无奈之举,他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苏太尉位高权重封无可封,为了掣肘一二,便想寻个信得过的勋贵同他女儿赐婚,结果太尉谁也瞧不上,唯独对这丞相满意得很。现在看他过得美满,倒也是美事一桩,这下便对这个太尉家的千金更加好奇了。
“如此说来,朕还非要去见一见她不可!”他抚掌笑道,“这个时辰过去,刚好还能在你府上吃顿便饭。”
沈慕一惊,忙拱手道:“那容臣先命人回府通传,也好提前准备。”
“欸,大可不必,”见沈慕开口欲说些什么,他连忙抬手制止他:“朕就是去瞧一瞧自己的弟妹,和咱们从前一样,没那么多讲究。”再说一想到这位丞相夫人如果听说皇上要来,很可能光芒四射地盛装出席,他就额角直抽,要面对着一尊金灿灿的菩萨用膳,那可真是食不下咽了。
沈慕不知他内心所想,只以为他体贴,自然是连声答应。
二人换了常服,出宫后一路谈笑,很快便到了相府。穿过弯曲的游廊,便是一座花园,地方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怪石嶙峋的假山、清澈见底的池塘、郁郁葱葱的树木,上面还点缀着暮春时节将谢未谢的些许花朵,给人宁静清幽之感。
没走两步,便看见一个女子静静地坐在池边的石桌前,绸缎般乌黑柔顺的长发上只插着一支缀着浅色玉石的金步摇,身上是最简单的单色罗裙,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纤细的手指捏着茶盏,深褐色的茶盏和那翠绿色的衣袖便更衬得她露出的那一节藕臂如牛乳一般纯白。
她侧着脸所以容貌看不真切,可元煜之却觉得莫名地熟悉,甚至心跳也隐隐加快,他不由得皱眉停住了脚步。
沈慕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他看着苏年呆呆的样子就知道她应当是无聊了,心里又软成一片,忍不住快步向前,开始想着等过几日休沐,趁春景未去,带她出门好好游玩一番。
许是脚步声惊扰了美人,她转过头,看到走在前面的沈慕,娇媚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
动人的甜笑。
就是这张脸!元煜之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她每一寸肌肤,时刻盈着波光的杏眼,挺翘的鼻和微微上扬的朱唇,组合在一起就是逼人的艳色,不是年如水又是谁?此刻她身着素净的衣裙,虽然也是绝色,但他就是觉得她更适合红衣,那种潇洒肆意的感觉才能显出她傲人的风华!
即使他已然猜出她女子的身份,却也从没想过,她的脸上还会出现方才那种神情。印象里,她该是张扬又洒脱,敏锐又狡猾,居然也会露出这样娇憨又依赖的神色,看着看着,心跳不自觉地又加快了许多。
可她为何会出现在相府?他陡然一惊,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然后他就听到女子甜美柔和的声音在笑着说:“夫君今日回来得可真早。”
元煜之只觉得当头一棒,震得他眼冒金星。他好像一瞬间无法思考,只定定地看着沈慕上前轻笑着同她温柔地搭话。
“圣上不想闹出太大阵仗,我便让下人都退下了,你也不用太拘谨。”他侧过身,发现身边无人,有些困惑地回头,正看到帝王深沉复杂的眼神直直地望向苏年。
他不禁眼皮一跳,不过也没深想,对着元煜之引荐道:“陛下,这位就是臣的夫人,苏太尉的千金,苏年。”
苏年对上帝王莫测的神色,眼神只微微一闪便很快恢复如常,她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见过陛下。”
元煜之没说话,半晌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苏、年,”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的名字,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什么时候和我这么拘礼了?”
这话说得太过奇怪,沈慕的眉毛立刻拧在了一起,忍不住狐疑地看了苏年一眼,又看向元煜之,试探性地问道:“陛下和内子过去相熟吗?”
男人不回话,只是神色玩味地看着苏年,想看她如何应对。不料始作俑者却一脸无辜地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先前我出府游玩,有幸见过皇上,彼此之间有点误会罢了。”她一只手轻轻扯了扯沈慕的衣袖,又不着痕迹的朝他那边靠了靠。
她这一躲,再一回想方才元煜之骇人的眼神,沈慕立马觉得自己明白真相了。依苏年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定然是之前出府时,恰好遇上微服私访的皇上,不知怎么还得罪了他。
他之前还怀疑两人有情,这么一看,分明是有仇嘛。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轻松多了,毕竟圣上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犯不着和一介女流计较。他脸上挂着歉意,诚恳道:“内子一向天真顽皮,若是对陛下无礼,还请陛下海涵。”
元煜之觉得胸口憋闷得很,他们曾经一起谈论政事风月,一起看过湖光山色,甚至一起经历刀光剑影,虽不算完全推心置腹,但他也是将苏年引为知己,彼此间一个眼神都能心领神会,可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就把他们的相识相知一笔带过!
是因为沈慕吗?就这么怕被他误会?他胸中好像一把火再烧,可越是愤怒,面上就越是平静,唇边轻轻地溢出一声冷笑:“朕自然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他一掀袍子,也在石桌边坐下,虽然没穿龙袍,身上龙威不减,气氛一时之间十分压抑。
见状,沈慕略一思索,提议道:“陛下,今日我们谈的事还没有定论,不如现下再商讨一二?”紧接着,他侧过脸低声嘱咐一旁的苏年,“你去准备些茶水和点心,一会儿让丫鬟送过来。”显然是想让苏年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可这么一来,她的计划就被破坏了。苏年心中暗叹,正要找个借口留下,那边元煜之已经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开口了:“不必麻烦了,毕竟藩王一事,丞相夫人应当也有高见。”
真是刚瞌睡就给递枕头,苏年心里暗笑,脸上却露出无奈的神色,还朝沈慕安抚地一笑:“茶水是刚上的,吃食我先前已经安排过,时辰到了红涟她们几个会送过来的。”
然后她安然坐下,行云流水般给两人各倒了杯茶递过去,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面气势逼人的男子,眼里锋芒毕露:“敢问皇上,眼下局势如何?”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元煜之接过茶抿了一小口,然后放下茶盏正色道:“群狼环伺,虎视眈眈,不过也都不敢轻举妄动。”
沈慕也点点头,拂开杯中的热气,把今早收到的各地急报简单地和苏年说了一番,叹道:“所以,削藩绝非一朝一夕能成之事。”
“需得寻个错处当作由头,等待合适的时机。”苏年接话道。
“他们又何尝不是在等着朕的错处!”元煜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心中一气又“啪”地往桌上用力一放,“人都安插到京城来了,运州旱了三日便急不可耐地散播谣言。”
沈慕也是忧心忡忡:“三人成虎,百姓最是偏听偏信,有些流言也确实是该压一压了。”
“我有一物或许可以为皇上解忧。”见二人都面露好奇,苏年神秘一笑:“请随我来。”
她把二人带到池塘的另一侧的假山附近,扒开几乎有半人多高的黎麦草,只见里面赫然长着几束大约一尺多高的草木,叶子和茎秆皆是青葱碧绿,花则是银白色缠绕其间。最为神奇的是,这花呈圆筒状,表面有鳞纹,从茎秆的最下部开始一直向上缠绕,中间没有萼片,竟是悬空盘旋。在最上部,花的形状也变了,有卷须有犄角,简直是栩栩如生的一尾真龙!
“这是……古籍上记载的龙抬头?”沈慕不敢置信地说,随是疑问的口吻,语气却很肯定。
“又叫真龙花,传闻只有真龙天子出现才会开花。”元煜之语气平静,可面上也难掩震惊之色。
“原来你前些日子一直在饲弄花草,就是在培育真龙花?”沈慕叹服地摇了摇头,忽然又好奇道:“这花是什么时候开的?我在这府中竟是丝毫不知。”
“藏得深罢了,”元煜之看了看花的外观,猜测道,“大概有两日了。”
苏年摇了摇头:“是今日此时才开的,”见二人不信,她便又笑着解释道:“皇上何时来,那花便是何时开的。”
沈慕恍然:“祥瑞之兆!”
“可安民心。”苏年四个字一语道破。
“虽是无稽之谈,可用来对付流言,确是再好不过了。”元煜之深深地看了苏年一眼。
“皇上乃是真龙天子,我大元愈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些小人便愈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便越是急躁,也越容易露出马脚。”苏年的脸上显现出坚毅的神色,和姣好的面容融合在一起,不显得突兀,反而愈发让人觉得她美得英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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