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阿灯向他说出了一切,她死后灵魂坠入荒海,被变成花苞,却许久不肯成长,还生出执念,于是被龙赐予力量,得以回到他身边。而她的执念,便是为了自己导致神体被污染,所以不能成神的湛芳。
她靠着这股执念回来,只想让湛芳回到他应有的人生轨迹上。
她还是人类时,捡到了湛芳,两人相依为命,无论遇到再大的危险困难,湛芳手上都不曾沾染鲜血,却因为阿灯与申屠鸿,他降下神火,以至于神体污染,与阿灯一起堕落为魔。
“阿灯,你真伟大。”
阿灯抿着嘴:“不要讽刺我。”
“我不想成神。”湛芳看着她手中的龙鳞,“你一厢情愿想让我恢复神体,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这几千年,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回到我身边。”
阿灯怔怔地落下泪来,她望着湛芳,摇头:“时间到了,我要回去了。”
“那就带我一起回去!”湛芳沉声说,“就算变成花苞,我也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没等阿灯做决定,湛芳已经夺过她手中龙鳞,随手往外一抛——正好没入始终不能化形的大虎体内,而他紧紧抱住了阿灯,再也没有松开。
他不介意她离开,一起意识消散,那也是成了眷属。
相拥在一起的两人缓缓化作光芒,如他们所愿,再也没有分离。
归墟龙宫之中,慵懒躺在珊瑚床上的玲珑发出嗯的一声,她起身看向刚刚回来的一株花苞,伸手拨了拨,又低头嗅了嗅,“有不一样的灵魂味道啊……小花苞,你这是带了谁回来?”
小花苞自然不会回话,因为它仅仅是一株花苞。
仅此而已。
玲珑又回到珊瑚床上,随意地看向最后一个空缺的位置。
算算时间的话,最后一株小花苞,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第1067章 第九十九片龙鳞(一)
真的回来了。
傅砀慢慢举起双手, 许久不曾拥有过属于人类的身体,他已经快要忘记这种感觉。
面前是记忆中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地方, 是他还活着时,常常做梦梦到的地方, 那时候他还年轻, 二十出头,白手起家,刚刚起步, 从一个山村里走出来的穷小子,一点一点, 靠着自己努力成为全国首富, 创造出了惊人的商业帝国, 可以这么说, 二十年后, 国人的日常生活都与他的集团息息相关。
但傅砀最想回到的,其实是他二十四岁的时候, 这一年正好是九零年, 他度过了创业最艰难的时期,事业渐渐有了起色, 开始站稳脚跟,在能够给家人好生活的同时,他的妻子江迎秀怀孕了。
九零年的傅砀实在是太忙了,他忙得连脚沾地的功夫都没有, 更别提是照顾怀孕的妻子,所以他把母亲请了过来,随着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妹妹傅霞, 他觉得自己没有了后顾之忧,于是愈发努力地工作,想要在这个机遇满地的时代,抓住东风上青云。
事实证明,他果然成功了,而妻子也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傅砀是个工作狂,他总是想着要再努力一些、再成功一些,才能配得上是首都当地人,又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妻子,但他却忘记了,妻子其实并不需要太多钱财,而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在傅砀二十六岁那年,江迎秀自杀了。
那个时候的傅砀,在短暂的悲痛绝望之后,迅速投入到了工作中,工作麻痹了他的痛觉,只要不停地工作,就不会想起妻子,就不会有那种锥心刺骨的悲伤,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才能活过没有她的几十年余生。
可这样的悲伤,在他功成名就后,却再也无法忽视。
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在妻子自杀后,没有勇气直视她的遗物,直到中年过后才敢打开那些尘封的箱子,才知道了在他拼命工作的那些年里,她是怎样的孤独、寂寞、痛苦。
九零年代的时候还没有产后抑郁症的说法,在外人来看,哪怕是在江迎秀的亲生父母来看,都觉得她是在无病呻吟——你说你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天天的作什么呢?男人虽然忙,但忙的是事业,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家里带女儿就好了,衣食住行样样不缺,什么都用的最好的,你还不知足,你到底有什么情绪调解不过来?
是,生孩子是很疼,可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呢?既然当了母亲,就得负起自己的责任,可江迎秀却每天一个人待着,她总是病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情绪,如果是几十年后,傅砀肯定会明白她是患了产后抑郁症,可九零年代的他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闯荡出一番事业,忘记了初心。
所有人都在指责江迎秀,不明白她有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婆家还有这么好的父母,到底在矫情什么,傅砀多爱她呀,在她刚怀孕不久,除了把母亲接过来照顾她,还让妹妹陪她说话,甚至还请了个保姆,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女婿啊!
就连江迎秀的亲生父母都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家女儿实在是太娇惯了些,背地里没少批评教育。
所有人都认为江迎秀太作了,外头更是有不少女人虎视眈眈,傅砀可不仅仅是学历高有本事,他长得还很英俊,有手段有魄力,年纪轻轻便身价百万,江迎秀要是不想当这个傅太太,想取而代之的人多了去了!
所有人都在指责她,所有人都认为是她不对。
江迎秀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
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像是刚刚盛放的鲜花,但还没有来得及被人欣赏,便自我枯萎而死了。
谁都没想到她会自杀,真的,因为谁都想不出来江迎秀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她是哪里过得不好吗?傅砀赚了钱,第一件事是给她买首饰买衣服,换漂亮的小洋房,买车子,雇保姆,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难道她忘了自己是个母亲,才两岁的女儿她都不管不顾了?
没有人能理解江迎秀的痛苦,在大家看来,她就是无病呻吟罢了。
就算是傅砀,也直到中年过后,终于有勇气打开尘封住江迎秀遗物的箱子,才知道为什么。
对江迎秀来说,她不需要豪宅名车,也不需要鲜花首饰,她只想要傅砀多陪陪她,不要一打电话就在忙,不要一个星期都见不到几次面。婆婆对她再好,她也不可能在婆婆面前放松自己,晚上一个人睡的时候总是想哭,想要他抱抱,他从来不在。
他总是说这么努力是为了她,是为了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江迎秀不想要啊!
她只想他多陪陪她就可以了,她知道他忙,可是难道连一个电话都不能给她打吗?明明在大学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为了生活费跟学费打工,再忙也会回来陪她一起吃晚饭,但从他开始创业之后,这个家越来越大,越来越豪华,也越来越冷清。
她甚至都没有人诉说,因为刚毕业就嫁给了他,以前的朋友们听到她说这些,总是很无语,说她是在蜜罐子里泡久了,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无论江迎秀怎么解释,大家都觉得她是在炫耀。
跟父母说,得到的也是批评与斥责,觉得她这么大了还娇气的像小姑娘,还是不懂事,不懂体谅丈夫。
慢慢地,江迎秀便什么都不说了。
而当她意识到自己情绪上的不对劲,试图和傅砀倾诉时,他又总是那么忙,好不容易回到家,倒头便睡,她有再多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听。
这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生孩子。
婆婆对她好,不是因为江迎秀,是因为她是傅砀的媳妇,是因为她肚子里怀了大胖孙子,怀孕期间,婆婆把江迎秀管得死死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听从,等到了生产,江迎秀一开始有些难产,医生都建议剖腹产,婆婆却坚信剖腹产孩子出生会变笨,所以要求顺产,江迎秀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几乎去了大半条命!
而生完孩子,也并不是噩梦的结束。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糟糕透顶,已经在这个时候彻底宣告玩完。
她恶露不止,肚子疼得要命,可直到她生完孩子,忙于工作的傅砀才赶来医院。
她没有奶水,被母亲跟婆婆逼着喝油腻腻的汤下奶,喝得她吐出来,但仍然要喝,新生儿吃奶的时候真的好痛,痛得她忍不住哭出声,之后一个月,她不被允许下床,也不被允许洗澡洗头,哪怕换了干净衣服,身上也总是散发出一股奶臭味。
好不容易出了月子,江迎秀发现自己的肚子上留下了很难看的妊娠纹,除此之外,还有那一圈一圈松松垮垮的赘肉,看起来简直令人作呕。
她对着全身镜照自己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镜子里憔悴肥胖又丑陋,仿佛老了十几岁的女人是那个在大学里美名远播的校花。
因为生得是女儿,婆婆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满意的,毕竟他们家在农村,思想有些守旧,对孙女不如对孙子上心,很多时候,江迎秀都得自己照顾女儿。
她一边哭一边给孩子换尿布,拉下来的尿布又脏又臭特别恶心,可婆婆说这是你亲女儿,哪有当妈的嫌弃自己孩子的?
这个孩子很不好带,彻夜的哭,需要人一直不停地抱着才行,吃奶也很凶,江迎秀被咬出血好多次。
她越来越觉得生活绝望没有尽头,每天就是待在大房子里,跟哭喊不停的女儿面面相觑,她变得越来越迟钝,脑子也开始不好使,上一秒要去干什么,下一秒就想不起来了。
她还开始疯狂掉头发,逼着自己吃对孩子好但她一点都不爱吃的食物,她从干净透明的玻璃倒影里,看到的是无比糟糕的自己。
江迎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常常大哭大叫,她越是这样,别人越是烦她,越是觉得她作,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傅砀太忙了,而当他回家,江迎秀总是要把自己收拾的体面一点,她对着他的时候从来都说没事,我很好,不用担心——他居然都信了。
为什么没有结婚的时候明明那么快乐,结婚后却只剩下折磨与痛苦呢?
江迎秀想不明白。
她自己也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明明是很文静的女孩子,却变成了这样,她感觉再继续下去,自己真的会变成个疯子。
她害怕那一天到来,所以惶惶不可终日,而在她发现傅砀衬衫上出现了口红印,口袋里多了一根长头发,打他电话时会有女人接……这一系列的事情后,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终于把她彻底压垮。
江迎秀是吞安眠药自杀的,她从生了女儿后就不停失眠,但因为要喂奶,所以不能吃药,因此常常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看起来无比憔悴,而在女儿一周岁断了奶之后,她才从医生那里领到助眠的药物。
一开始药物还有效,到了后来已经完全没有效果,江迎秀也不吃了,把它们全都放起来。
然后一次性全部吞下去,这一次,她终于如愿进入长眠,再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哭声醒来,也不会因为自我厌弃感到难过,更不会去想念傅砀。
没人能再批评她是个坏妈妈,是个坏妻子,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福怎么享的神经病。
江迎秀死后,傅砀一直没有再婚,哪怕爱慕他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也对她们没有兴趣。
慢慢地,人就变了,随着他越来越富有,越来越有名望,他的父母开始担心他这么大的家产以后留给女儿就等于留给外人,他的妹妹觉得自己有个儿子也能分一杯羹,他的岳父母怕他再婚有了儿子孙女会吃亏——亲情逐渐开始面目全非,傅砀才发现,最珍贵的东西,自己早已失去。
他无疑是爱着江迎秀的,否则不会那么努力想混出个人样,不让别人说她嫁错了人。事实上别人是不说她嫁错人,却开始说起她的不好,傅砀一开始想要的是这样吗?
不是的吧?
他是想要她幸福的,不是要这场婚姻缓慢变成坟墓,将他所爱的人困死在其中。
江迎秀死去的很多年,傅砀都生活得相当平静,他表现的就完全不像是为此所痛,他自己也觉得兴许是走了出来,否则怎么想起她时,胸口熟悉的沉痛已经消失不见?
直到他渐渐老去,他才明白,爱不是消失了,只是被他的懦弱与逃避掩盖。
他没有办法再爱上除了江迎秀之外的人,正如他的后半生,都要在悔恨中度过。
“傅砀?是你吗?大晚上的,怎么坐在客厅啊?”
身后传来女人柔软的声音,傅砀缓缓回过头,啪的一声,客厅的灯被打开,穿着睡裙,肚子已经明显凸起的年轻女人就站在他身后,因为开得是夜灯,光线昏黄,愈发衬托她生得好看,“快别在客厅坐着了,一会儿把妈跟小霞吵醒就不好了,回房吧。”
她想了想,又问:“是因为我睡姿不好,还是说了梦话,让你睡不着了?要不咱们分房睡吧,这样的话——”
她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傅砀冲过来抱住了她,抱得很紧。
明明她就站在客厅入口,而他坐在沙发上,可是当她开口说话之后,他真的就是冲过来的,两只手在沙发背上一撑,翻过沙发,突然就把她抱得这么紧,紧的江迎秀都觉得有点疼。“傅砀,你轻点儿……我疼。”
傅砀闻言,稍微放松了一点,却仍然紧紧搂着,搂得那么紧,江迎秀都忘了上一次他这样抱她是什么时候了,因为他太忙了,她又怀孕,婆婆说怀孕期间不能搂搂抱抱,会冲撞到孩子,所以本来相处时间就少的两人更是没什么肢体接触,不被他抱住,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么想念丈夫的怀抱。
傅砀仍旧紧紧抱她不肯松开,江迎秀拍着他的背他也不肯放,她很无奈:“你怎么啦?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可以跟我说吗?虽然我不懂,但我会好好听的。”
傅砀眼角湿润,这个时候的她其实情绪已经出现了不对,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过,总是对他露出笑容,明明她自己很不舒服——他这样的,配做她的丈夫吗?
“傅砀?秀秀?大晚上的,你们在做什么?”
傅母听到外头有动静被吵醒,披着衣服起来一看,儿子正抱着怀孕的儿媳妇不撒手,她连忙上前要把两人拉开,嘴里还数落:“你看看你,大晚上的干什么呢?早就让你们两个分房睡,这样你回来晚了也不会吵到秀秀,自己也能睡个好觉,明天还要上班呢!秀秀也是,怎么这么不懂事?”
傅砀搂着媳妇避开了母亲的手,他抬起眼眸,在他记忆中,已经只剩下最后分配家产时母亲那张利欲熏心的模样,他淡淡地说:“吵醒您了?抱歉。”
江迎秀拼命用手指戳着傅砀,意思是让他放开,被婆婆看到这样多不好啊,明天傅砀去上班,她可能又要被数落了,她不想跟他分房睡啊!
傅母看了下时间:“都这么晚了,你们折腾什么呢?秀秀怀孕了不能熬夜,你们——”
话没说完,叫傅砀打断了:“行了,你回去睡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江迎秀悄悄睁大了眼。
要知道傅砀可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他家里条件并不好,傅母从前是下乡的知青,后来留在村子里嫁了人,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傅砀,一个是傅霞,因为她是读过书的,所以对儿女的成绩都非常看重,傅砀当初考上首都最好的大学,给傅母在村子里争了不少光。
乡下的父母供他上学非常不容易,傅砀从考上大学之后就一直自己想办法赚钱,几乎没有朝家里伸过手,因为知道他辛苦,江迎秀也一直都做个乖乖懂事的女朋友,从来不要礼物也不去一些奢华场所,哪怕她负担得起。
傅砀……什么时候用这种语气跟婆婆说过话啊?听起来就像是陌生人一样,一点感情都没有。
也许是怀孕的关系,江迎秀对这些小情绪的变化非常敏感,但傅母却没有察觉,她正想说什么,傅砀已经带着江迎秀回房了,临走前甚至还丢下一句:“工作都要累死了,你就别唠叨了。”
回房后,江迎秀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你怎么了?刚才怎么那样对妈说话啊?”
傅砀面对她却又是另外一副神色,在江迎秀离开后,他生过一场几乎要命的大病,所看到的无非就是父母与岳父母两边争论如何分配家产,很奇怪,当时他居然不失望也不生气,两边各自有妻弟跟外甥,都想尽可能地分一杯羹,但傅砀却将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女儿,一半捐了出去。
他最不能失去的就是她,这个道理,他太晚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