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相较于大齐百姓,他们自然是少数。
可是,他们有钱有势,族中子弟或入仕、或读书,哪怕寄情于山水,亦掌握着远超于穷苦百姓的“话语权”——这是徐玠从话本子里瞧来的词儿。
而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还在朝为官。
当官为民做主,嗯,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吧。
而更多的人,为的不是民,而是私利,或是家族之利。
所以,要杀鸡儆猴。
想赚钱,可以。
但必须在我划下的道道里,按我的规矩来。
否则,前有汤家、今有贺家,便是最好的例证。
徐玠不怕这些人反复。
杀就是了。
待神机营建成,他就不信谁还敢再拿百姓的血汗去换取他们自个儿的利益。
思及此,徐玠立时想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遂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允准。”
“你这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建昭帝心情大好,开了句玩笑。
徐玠立时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道:“那什么,陛下,臣想请陛下颁个旨,着各地下发海捕文书,捉拿那些散布异端邪说的异族妖人。”
建昭帝神情一凝。
异族?妖人?
这话听着可非小事。
“细细道来。”他语声淡然地道,单手扶案,不带情绪的眸光,扫向案前少年。
徐玠恍若未觉,面上的笑容越发讨好,甚至有些谄媚:
“陛下,臣不是要建神机营么?这神机营里的枪炮之属,需要大批精通算学并格物之人。只大齐士子都不学这个,臣到处挖也挖不到人,倒是一些泰西来的传教士精于此道,臣便想着,把他们都给弄……呃,请,请到臣的那座岛上,让他们为大齐出点力。”
他说着似是有些为难,长而黑的眉蹙着:“只是吧,这些人到处走,天南海北地,臣一时也找不齐,又怕耽误了差事,臣就想……请陛下帮个忙,把他们往臣的岛上赶一赶。”
建昭帝愕然地看着他。
赶一赶?
赶鸭子么?
若非亲耳听闻,他委实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哪里是“请”,这是赤果果地诓骗。
这徐五打的好一副如意算盘,扯着他大齐天子这张虎皮,把那些泰西人骗到那座孤岛卖苦力。
如果他们不想坐牢的话。
而他徐玠,则是“收留可怜人的善心勇敢之人”。
这不就是把人卖了还让人给他数钱么?
“你爹知道你这样儿么?”建昭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徐玠半晌,终是发出了由衷的一问。
你爹要知道你这样,早把你打死了吧?
徐玠抬头,一字一顿地道:“为了大齐、为了陛下,臣这张脸,不要也罢。”
语罢,抬手虚虚往脸上一揭,旋即重重掷地,再抬脚踏两下、辗一转,正义凛然,此心可昭日月。
建昭帝气笑了。
不就不要脸么?
搞得视死如归一般,真是……太不要脸了。
建昭帝转身一招手:“来啊,给朕把家法拿来。”
常若愚云淡风轻地应了个是,就像他说的是“给朕把茶拿来”一样,当真领命下去了。
建昭帝食指轻点御案,似笑非笑地看着徐玠:“你拿朕的旨意当什么了?唵?还帮你赶一赶?朕是猪倌儿还是鸭倌儿啊?趁今儿高兴,朕要替你爹好好教教你做人。”
于是,在这个美丽的暮春午后,凡路经乾清宫之人,都听见了里头传出的杀猪般的嚎叫,以及圣天子陛下爽朗的笑声。
当徐玠步下玉阶时,侍立的小太监个个侧目。
听方才那声音,还以为这位会横着出来,却原来还能走。
就是走路姿势有点儿怪。
而更诡异的是,分明挨了打,怎么这人走路还带笑啊?
这是……打舒服了?
徐玠确实怪舒服的。
虽挨了两下打,事情却成了,这顿打,没白挨。
建昭帝如他所愿,颁正是了一道密旨,着两卫分布于各地的人手,密捕泰西传教士。
至于何以不发圣旨,建昭帝的原话是:
朕丢不起这人!
不过,这也只是浅层原因而已,往深里说,若当真颁下明旨,一则要和文官们扯皮,来回就要耗上好些日子,此外,神机营之事,也必将为更多人所知。
这是有违建昭帝心意的,徐玠亦觉,此事不宜过早声张。
他买下那座岛,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么?
如此一想,徐玠便越发觉得,建昭帝打得轻了。
不是他徐五郎贱皮子,实是陛下当真教会了他好些事儿。
他有自知之明。
他今日混得风声水起,不过是仗着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有先见之明、能够快人一步罢了。
若论为官之道、朝政大事,他所知却有限。
好在,大方向他看得很准,知道利弊所在,且还有个惊才绝艳的亲娘给他掌舵,他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好。
出得皇城,徐玠趴在马车上,忖了半晌,到底息了去见红药的念头。
现下这模样,红药见了又要担心。况他也不能当真不回府。
那到底是他的家。
“主子,去哪儿呀?”元贞立在车门边儿,努力扬起小脸儿。
我长得好看的,主子您瞧见没有?
徐玠伸手弹了他一个脑蹦儿:“脑袋抬那么高,你不累啊?”
元贞捂着脑门,身子矮下去半截儿:“奴才就问问……”
“回府吧。”徐玠有气无力地趴了下去:“都回城半天了,再不回去,又得闹腾。”
元贞应了个是,小脸儿也垮着。
主子这话不错。
王妃最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老找梅影斋的茬儿,他们老金家亏得身契不在王妃手上,且也不大往府里去,若不然,还不定怎么着呢。
第239章 口谕
当徐玠的马车往回赶时,东平郡王府中,却是一番宁谧景象。
宁萱堂东次间儿,午后的阳光带了几分暖意,斜穿过玄漆透雕刘海戏金蝉槅扇,青砖地上,淡淡地涂着一抹薄金。
朱氏倦起慵妆,一时来了兴致,命小丫鬟将妆匣呈了几只上来,着绿云、绿烟两个大丫鬟捧着铜镜,对镜试戴新打的头面。
“不是我说,这蝉翼掩鬓簪子可不如上回的好。”将一对打得极薄的金簪插于鬓边,朱氏一面揽镜顾盼,一面横挑鼻子竖挑眼:
“再一个,这红宝石顶簪也不是时新款儿,听说外头最近又有种什么金钢石的凤头钗,那水头极漂亮。上回宁安伯夫人戴了对水滴坠儿,我倒是瞧过,真真是亮得闪眼睛。”
绿云便在旁陪笑:“王妃戴什么都好看,那些人便插了满头的金刚石,也不及王妃只戴一只珠钗来得好看。”
朱氏闻言,秀致的眉眼都笑弯了,嗔道:“你可别以为你说了好话我就得赏你。就赏我也不赏你银子,最多赏你两碗苦药,把你那甜嘴儿给和一和,免得你抹了蜜似地腻味人。”
这话引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绿云亦笑道:“主子既说了,奴婢倒真要跟您讨两碗苦药来喝。”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有些膈应:
哪有说赏人药吃的?这不是咒人得病么?
朱氏贵为王妃,手头抠得紧也就罢了,两句好话却也吝说,这分明是没把她们当自己人呢。
如此一想,绿云便有些气馁。
她与绿烟、绿藻、绿芜,乃是宁萱堂的头等丫鬟,然而,朱氏对她们却也不过尔尔,尤其是五爷最近眼瞧着势头起来了,朱氏越发爱拿身边人撒气,她们便有满腔忠心,也无处表去。
葛福荣家的亦随侍在旁,此时便笑嘻嘻地道:“主子发了话,那奴婢就遵您的示下,赏这丫头几个钱买药吃去。”
说着便自袖中掏出一小串制钱来,抬手便予了绿云:“拿着吧,还不谢主子赏。”
这是怕朱氏平白与底下人生份了,替她做人情呢。
绿云心下暗念葛福荣家的会做人,忙跪下谢赏。
朱氏方才也不过一时忘形,倒也并非当真不通人情,便顺水推舟地道:“得了得了,也不过顽话罢了。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少一个都不成。”
这话总算有了点儿意思,众人亦各开怀。
朱氏将蝉翼簪子搁下,正想再试试那对儿蜻蜓的,忽听外头恍惚有人喊了一声“五爷回来了”。
她当即放下脸,五指一松,簪子落进匣中,正撞在一对玉钏儿上,“叮叮铛铛”清响不绝。
满屋子的笑声都停了,静得落针可闻。
“他倒还晓得回来?不是连马车都没要就进宫去了么?怎么不回他自个儿的住处,反往府里来?”朱氏面沉如水,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前几日东平郡王便念叨着徐玠快回来了,朱氏不好当没听见,捏着鼻子派出人手车马,日日去城外相迎。
哪怕心里再讨厌这个庶子,这些表面功夫她还是必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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