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榻 第115章

作者:挥墨染蝶 标签: 穿越重生

  皇帝听罢,眼睛愣愣地望着脑顶繁琐华丽的幔帐许久,然后,仿佛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终于可以说出来似的,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你恨我吗?鸢儿,你会讨厌阿耶吗?” 九五之尊问着她,像个急着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

  漱鸢不解,“我如何会恨您,您是对我最好的阿耶啊。”

  皇帝眉头堆砌而起,满目苦楚,他紧紧抿唇,似是有口难言。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乖巧美丽的女儿,难过地沉沉道,“当初……我让房相如在弘文馆教你念书,念得不是《女诫》,而是《六爻》,你,你不知道为何么……”

  漱鸢不知所措起来,这事情当初房相如在刚刚教她的时候还奇怪过,为何陛下要他交给公主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可圣意难测,他也未在多言。后来,她还和房相如抱怨过自己看不通顺,学着无趣。

  “儿不知为何。”

  大殿沉寂了片刻,皇帝才慢慢道,“突厥之事突发紧急,朝中主和之声此起彼伏,百姓才休养生息,我无奈之下,本想忍痛……送你去和亲。”

  这话叫公主听得浑身一震,身子颓然地向后坐了下去,皇帝看出来她的惊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再加上房相如三番进言,也就算了过去了。还好,我还可以将你留在身边。”

  公主恍惚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盖在了她的脸颊上,道,“所以,你会恨阿耶吗?鸢儿,告诉我。”

  漱鸢已经不哭了,视线望着皇帝,苦涩道,“那,将我送去,阿耶,舍得吗?”

  皇帝一愣,然后笑了,仿佛从现实中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牡丹花丛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这么问过他——‘送我去太子那,你会舍得吗?’

  公主见皇帝神情微变,不由得有些担忧,于是轻声唤了一句他,“阿耶,你若是累了,儿今日先回去了。”

  说着,她缓缓提衫欲起身拜退,忽然,只听一声沉沉。

  “你母亲……也这样问过我……”

  皇帝说完,偏过头来看她,只见公主出落得愈发淑丽,也越来越像她母亲了。他换换抬手,示意她坐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漱鸢听到方才那些话自然是震惊的,她从未想过父亲曾经打算送她去突厥和亲,这对她来说既是打击也是难过。

  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只是一脸平静,淡淡地望着他,仿佛只是看一个年迈病弱的老者似的,目光柔和,轻声道,“阿耶,和我再说说母亲好吗?”

  洛阳旧府邸,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当时还很小,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事情,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都会低头说一句,“睿夫人是突发急症去的。”

  从此,令睿姬似乎就成了众人缄口不提的所在。

  关于母亲,她听过了很多种形容,好的,或是不好的。有的说她美丽非凡,有的却说她是祸国之色;有人说,她出身高门,有的人却说,她是前朝欲孽。

  其他的,有人说她很爱父亲,可是也有人说过,她在父亲和太子这两兄弟之间挑拨离间,引起不和,最后逼得父亲发起洛阳之变……

  漱鸢轻轻颤声,将多年来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阿耶,母亲她,是你下令赐鸩酒的么……”

  说完,殿外忽然潮气四升,乌云遮玉,星光黯淡,晚风骤起,然后只听直棂窗外远雷隆隆,仿佛战马嘶鸣。紧接着,淅淅沥沥,愈来愈紧,愈来愈急,一场秋雨,就这么悄然而至。

  长安城内的千秋盛典在突如其来的急雨中就这么散了,街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彩灯瞬间被浇得熄灭,升起一阵直直的青烟,然后在夜色中晕开。

  方才还在欢声笑语夜游于街的百姓,这时候纷纷顶着斗笠跑回坊中去了,有的来不及走,只得躲在酒坊的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盛京之景,一点点湮没在连绵的秋雨中。

第66章

  大概盛极而衰, 得失荣枯本就是常事。

  漱鸢从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是,她亲眼见到了父亲自鼎盛尊容转而缠绵病榻的模样, 心里感到的不仅仅是那份因为亲情带来的伤感。

  她的问题教皇帝沉默了很久。外头的雨滴打在玉阶上,冷冷生寒,更显得殿内几盏幽幽烛火, 在风中摇摆不定。

  公主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更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对于皇帝来说,这无非是将心底埋葬依旧的伤口重新掀开来瞧。

  大殿幽深, 公主坐在榻前俯身守着皇帝,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些什么。

  只听在一片寂静空落中, 一声叹气,“或许,朕走到如今,也是一种天道轮回。朕,不是个好君王。”

  皇帝在众人前从来都是气吞山河的帝王之举,不曾有如此颓败的感叹。漱鸢听后,轻轻皱眉,安慰道,“只有明君才会这么说。父亲是明君, 自然时时刻刻心系家国,三省吾身,觉得做得还不够多。由此可见,阿耶说的并不对。”

  “你这巧言, 与那些人一样了。” 皇帝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生气。

  漱鸢淡淡凝视着,道,“父亲坐上皇位,不论如何,终究是天命所归。”

  皇帝缓缓睁开眼,却不再回答她方才说的话,缓缓支起头,握住漱鸢的手,道,“你的事,一直是阿耶的心结,在我走之前,没有亲自为你钦点婚事,为父,实在放心不下你。”

  漱鸢手中一顿,强硬笑了笑,道,“阿耶,等你好了,我们再说此事。”

  “我欲将你出降给房相如的义子宋洵,你看如何?” 皇帝说完,看到公主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以为她是担忧宋洵的家世,于是安抚道,“他已过了明书科的试,不日封官,入仕书博士。从此你平安一生,阿耶也可安心。”

  他说完,见公主面无喜色,反而愁云更浓,于是皱眉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漱鸢唇角慢慢无奈地扬起,看来有些事情终归还是无法改变。就算她此生与宋洵多多避开,可不曾想,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房相如呢?他知道此事么?” 漱鸢没有女儿家赐婚的欣喜,反而镇定地问了一句,不带半分感情。

  皇帝抬头看着她,否认道,“朕还不曾和他说。如果他知道了此事,定也觉得天家恩赐,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她说完轻声一呵笑,带着点轻嘲,“父亲若是想拉拢房相如,为何不将我直接出降给他,反倒出降给他的义子宋洵?”

  漱鸢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反覆只是在聊诗看花似的闲言片语。

  皇帝听罢,不由得讶然。正如公主所说,他想将她出降给宋洵,本意正是想以此巩固宰相的忠心,天家赐婚其子,何其荣幸?想来宰相定会感激圣恩,鞠躬尽瘁。

  可是皇帝没想到,公主竟然这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忽觉得有些惭愧,可随后立即沉沉道,“如今相权颇大,房相如权重望崇,怎可再赐婚贵女?岂不是……”

  “可赐婚他的义子,就不是权上加权了么?”

  皇帝感到了公主的忤逆和不满,他沉了口气,对着他最爱的女儿道,“前朝的事情,你不懂。赐婚房相如,会让房家权名过大,引发百官忌惮;可若是赐婚他的义子宋洵,那毕竟不是姓房,即可叫他心怀感恩,又可避免他自矜功伐……”

  原来父亲并不是那么信任房相如,是不是坐在这高位上的人对谁都这样保留几分?

  漱鸢听到这些话,替房相如难过,也替自己难过,她不禁蹙眉痛心道,“房相如对父亲和王朝是全心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