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挥墨染蝶
房相如听得沉了脸,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牛犊非牛……倒是很会避开律法规定。” 那倒也是,王公贵族想吃牛肉,谁敢拦住?规避风险的办法有的是,这些律法从来都只是限制良民,而不是那些人。
他沉默不语,漱鸢诶了一声,努嘴辩解道,“我也就吃了那一次!往后可再也没吃过了。”
房相如倒是没有生气,手指沿着茶杯壁划了一圈,衬得那只手修长分明,他淡淡道,“我知道。只不过我想着,像臣这样的,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了。”
漱鸢起了兴致,悄声道,“你要是想吃水炼犊,我悄悄托人找尚食局的……”
“不必了。” 房相如抬手阻止,再□□对道,“身为朝臣,怎么能率先犯法?臣做不来那事情。”
漱鸢切了声,却是笑着的。中书令一向如此刻板严苛,不怒自威,叫她从前还有点怕。如今二人是夫妻了,这人冷面之下的温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面对他的反对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反而愈加爱他的正直。
“其实论起来鲜度,牛肉比羊肉差一些。我吃那汤羹的时候,牛肉熬得稀烂,倒是别有滋味。和萝卜一起炖煮,苏膏椒橘葱姜酒,再来一勺豆豉,啊!” 漱鸢在这个时候总是言辞华美,自己把自己说得馋了,吞了下嗓子,可惜道,“跟了你,我往后也吃不着牛肉了。”
房相如被她的描述勾引得有了几分好奇,似笑非笑地瞧她,道,“味道有那么好?”
漱鸢认真地点了点头,“嚼劲香浓,汁浓味厚……”说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声。
房相如听罢不禁颔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道,“才吃过午饭,竟又饿了。”
虽然已经不是新婚,可漱鸢依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着肚子道,“这几日吃得清淡些了,嘴里想吃点荤味。”
房相如没有迟疑,痛快道,“牛肉臣是弄不来的。羊肉猪肉还是可以的,上个月发的羊猪还有些,不如晚上就吃了。”
羊皮花丝,冷味生盘,羊肉索饼,这些做法还只是最简单的。房相如问她想吃哪种。
漱鸢不假思索道,“炙羊肉吧。秋夜冷,吃炙肉,配青梅饮,再好不过了!”
“炙肉烟火大,不如去臣的旧府邸烤。人少,也安静些。” 房相如权衡片刻,这般提议道。
漱鸢一听,倒是很久没有去他的旧宅子看过了。当年她偷溜出去出现在他家门前,叫他大吃一惊,顺便还吃了一次酥山。如今再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人商议一番,于是亲自逛到街市那头采买食材,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临近夜禁的钟鼓了。
漱鸢同房相如进了宅子后,旧仆过来相迎,见二位主人自己买回来了吃食,不禁叹道,“有什么需要的叫奴去就可以了。房相和贵主怎能亲自去?”
房相如笑道,“无妨。陪公主出去走走。今日我们宿在这儿,晚上,我亲自为公主炙肉于院中,下去准备吧。”
“是。”
漱鸢站在院中绕了一圈,依旧是修竹丛丛,莲池回廊,只不过看着比从前小了一些,道,“怎么没有以前瞧着大了?”
房相如俯身查看了一下牡丹花的叶子,回头淡笑道,“公主忘了?我如今不是宰相了。按照勋官规制,住的房子不得过五间九架,两头门屋,不得过五间五架。” 他说着,起身负手望向回廊,道,“这宅子是先帝当年赐的,也不算臣自己卖的。如今做中书令而已,自然依照本品,要改小些。”
漱鸢为此感到抱歉,上前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我们才在一起……”
房相如很快截住她的话,抬手碰了碰她的鼻尖,道,“千万不要这么说。舍弃,得到,从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值得与否不在旁人,而在,本心。” 说着,他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按了按。
中宵明月当空,院落里尚有几株还未凋谢的花,零落地搭在彼此的花枝上,斜斜的疏影倒显得别致。
院中一缕青烟慢慢升着,漱鸢坐在旁边看着房相如慢慢煽着铁奁下的火,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两个人的脸,彼此都是闲适的神色。
“真香啊……”漱鸢在一旁捣起了杏子酱,听见肥瘦相间的羊肉烤得滋滋冒油,深深吸了口一口气,是木炭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还没好。再等等。” 房相如虚着眼探身瞧了瞧,又坐了回去,不急不缓地用小刀翻转着肉片,道,“文火烤出油脂才行,外酥里嫩是为最佳。”
公主仔细欣赏起中书令的脸,慢慢悠悠道,“想不到,房相做炊米之事也如此英姿。”
他听得斯文一笑,掸了下袖子,道,“上一次炙肉,已是十年前。豫王府中议事,王设宴,门客数人对坐于室。” 房相如抬头看了看漫天星子,盐花似的撒了下来,感叹道,“如今该得的,该看的,都已经过眼云烟。回头想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惋惜的。”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做官的最高境界。处于高位时宠辱不惊,罢相了也自得其乐。说起来,这种乐观的天性,他还是被她多少感染些。
漱鸢抹了一筷子杏酱,喂到他的嘴边,颔首道,“尝尝。”
房相如启唇品了一口,不禁直皱眉,道,“真酸!” 他摇了摇头,“还是韭菜酱好些。”
漱鸢如数家珍似的回答道,“吃鱼用桂皮,猪肉配蒜酱,炙鸭用椒盐;羊肉的话,要用杏子酱才是。”
中书令诶了声,半信半疑起来,“宫里的吃法还真是不一样啊。”
“啊,那个。” 漱鸢想起来什么似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道,“从前我吃胡饼和炙肉那事情……”
房相如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银刀擦饼,臣在陛下那告了一状。”
漱鸢显然不大乐意,道,“是。你那时候,可真是爱多管闲事。”
“臣是不想看你走歪路,以后叫御史写上几笔,流传百世,那可就不好了。” 房相如见炙肉差不多了,挑起一片放入她的盘中,道,“其实那时候,也是为了你好。”
漱鸢不以为然,拿起银刀从那一大块炙肉上削下来几片,习惯性地抬手拿起一张胡饼擦了擦银刀,没几下油脂和肉末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一下。” 房相如抬手按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道,“其实……那件事臣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喜欢这么做,所以臣也试了一下。”
“哦?那你有何见解?”
房相如学着她的样子切肉,拿饼,擦刀,只见饼上蹭满了肉汁和碎肉,房相如比划了一下,“其实臣没发现这个举动有什么乐趣,但是,” 他将饼撕成两半,然后卷成一个卷,道,“臣倒是发觉,用饼抹着肉脂和碎肉卷着吃,似乎更好。”
漱鸢瞧之失笑,嗤鼻道,“此举不雅。我才不要呢。”
“可以一试。” 中书令以身试法,尝了一口,再次确认道。
漱鸢斜睇着他的模样,见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禁有些怀疑,“当真?”
“当真。”
她迟疑着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方才的饼撕成两半,卷成一卷,艰难地看了一眼,终于咬了下去。
一瞬间,烤饼的胡麻香,肉香,还有油脂的浓郁夹杂在一起涌了过来,唇齿四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